大国危局之恶邻环伺篇(上)   Comments

大国危局之恶邻环伺篇

1910年夏天的汉堡,一片歌舞升平、安乐祥和的气氛。作为当时整个欧洲(乃至全世界)最繁忙吞吐量最大的港口之一,汉堡的蓬勃发展就是一张代表着一个新兴帝国走向世界的名片——这张名片毋庸置疑地充满了生机与活力。

1910年的德意志第二帝国(1871-1918)人民没有理由不为他们在过去40年里所取得的巨大成就而感到骄傲和自豪。德国的产业革命于1870年普法战争后基本完成。以现代工业的基本原料——钢材为例,通过广泛利用焦煤 以及引进贝塞麦炼钢法和托马斯炼铁法等新技术,于1850年—1870年间,德国的年钢产量由6000吨升至17万吨;及至1900年,德国年钢产量暴升至665万吨,仅次于美国的1035万吨,超过老牌工业强国英国的498万吨。

仅仅过了十年,1910年德国的年钢产量在1900的基础上又翻了一番,达到了其史无前例的1370万吨,仅次于美国的2651万吨,远远超过英国的648万吨。

从自然科学的发展上来看,德国人所取得的成就要远远多于来自欧洲其它国家的科学家。如果把诺贝尔奖作为一个衡量国家综合科技文化水平的指标,那么德国在这一方面绝对是欧洲不遑多让的霸主。实际上,迄今为止,德国科学家获得诺贝尔奖的人数仅次于美国(又是美国!写到这里,笔者往往产生“既生瑜,何生亮”之感)。在这里需要考虑的因素还有第二次世界大战前后因为纳粹德国的排犹政策而大举移民美国的德裔科学家(如爱因斯坦)。

以下是一组德国科技文化界的光荣榜:

1901年第一届诺贝尔物理学奖颁给了德国科学家伦琴(发现X射线);医学奖颁给了德国科学家贝林(血清疗法防治白喉、破伤风)。

1902年第二届诺贝尔化学奖颁给了德国科学家费雪(合成嘌呤及其衍生物多肽);文学奖颁给了德国历史学家塞道尔•蒙森。

1905年第五届诺贝尔物理学奖颁给了德国科学家勒纳(阴极射线的研究);化学奖颁给了德国科学家拜耳(研究有机染料及芳香剂等有机化合物); 医学奖颁给了德国科学家科赫(对细菌学的研究发展)。

1907年第七届诺贝尔化学奖颁给了德国科学家毕希纳(发现无细胞发酵)。

1908年第八届诺贝尔医学奖颁给了德国科学家埃尔利希(发明“606”);文学奖颁给了德国作家欧肯(《伟大思想家的人生观》)。

1909年第九届诺贝尔物理学奖颁给了意大利科学家马可尼和德国科学家布劳恩(发明无线电报技术);化学奖颁给了德国科学家奥斯特瓦尔德(催化、化学平衡和反应速度方面的开创性工作)。

1910年第十届诺贝尔化学奖颁给了德国科学家瓦拉赫(脂环族化合作用方面的开创性工作);文学奖颁给了德国作家海泽(《傲子女》、《天地之爱》)。

1911年第十一届诺贝尔物理学奖颁给了德国科学家维恩(发现热辐射定律)。

1912年第十二届诺贝尔化学奖颁给了德国科学家格利雅(发现有机氢化物的格利雅试剂法);文学奖颁给了德国作家霍普特曼(《织工们》)。

而在同期之中(1901-1912),大英帝国,这个疆域横亘南北两极,国威辖射五洲七海的泱泱大国究竟又有多少人获得了诺贝尔奖呢?

仅仅只有一个人!

1907年诺贝尔文学奖(请注意:近代科技的策源地,产业革命的先驱大英帝国终于获得了一个文学奖!)颁给了吉卜林(Joseph Rudyard Kipling——短篇小说艺术创新之人)。

相较英国而言,德国的一切看上去都非常的美好。假以时日,没有人会不相信老朽没落的日不落帝国会被朝气蓬勃的德意志帝国在文教科卫军工上全面超越。

这一切在1914年划上了一个休止符。

下面是一组让德国心碎的数据:

1913年钢产量:美国3180万吨/德国1832万吨/英国778万吨/法国469万吨/沙俄423万吨/日本25万吨

1920年钢产量:美国4281万吨/英国921万吨/德国854万吨/法国271万吨/日本81万吨/苏联16万吨

由此可见,德国钢产量迅猛的上升势头在1913-1920年间得到了遏制。其间德国由世界第二退居世界第三。其数十年冶金工业发展的辉煌成果悉数付之东流。

1914年以前德国所取得的巨大成就很大程度上有赖于德国统一的完成;而且这种统一促进了经济、军事、科技、文化的全面发展。

一个大国在成长和扩张中所必然要面对方方面面的问题。德意志第二帝国的崛起代表了它对这一系列问题的成功应对;而德意志第二帝国的最终陷落也昭示着其对这些问题的应对上值得反思和有待商榷的地方。

19世纪中期的欧洲一片狼藉。经历了1848年革命的普鲁士一俟稳定下国内局势,放眼四际,试图有所作为,却是一片强敌环伺恶邻四伏的艰险局面:北方是对普鲁士充满敌意和疑惧的丹麦,东面是野蛮贫穷愚昧落后的俄国,南方是貌合神离的奥地利和法国控制下的南德诸邦,西边是传统宿敌法国以及大国夹缝中的比利时和尼德兰(荷兰)。放眼望去,所有这些国家里没有一个是真心希望德国能够统一的,哪怕是与普鲁士同文同种的奥地利,也对建立一个强大统一的德国毫不上心。

如果我现在告诉你普鲁士所面临的局面不是一般的差,局势不是一般的险,底子不是一般的薄,摊子不是一般的烂,你可能还没有体会。那么我换一种方式来说明普鲁士恶劣的国际生存状况和发展空间。

熟悉围棋的朋友应该都很清楚一句棋谚:金角、银边、草肚皮。这是对整个围棋布局的一个最简单的概括。简单的说,在布局争子的时候,一定要先争取四个角。以金来突出它的重要性。因为夺得一角就只需两个子。以此类推,在边上最少需要三个子才能围住一个子。所以称为银。最后最差的就是棋盘中间的了。这也是为什么围棋爱好者一般都只会在最后才争取天元腹地。

放眼欧洲大陆,英国的战略位置可谓得天独厚——英伦三岛孤悬海外,独处一隅,自古以来就有英吉利海峡作为天堑将之与欧洲大陆上的纷争隔开,唯一的受攻方向是东方(如英法百年战争;而西班牙无敌舰队的攻击纯属昙花一现),国土防御压力极小,因此是为“金角”之国;法国的版图类似于一个六边形,三边靠海,三面接壤,真正的威胁来自于西面的英国和东方的德语国家和俄罗斯(这也是拿破仑当年主攻的两个方向),所以可视为“银边”之邦。

以此类推,普鲁士是当之无愧的“草肚皮”国度:位居一个不折不扣的八方通衢之地,说的好听点就是四通八达,可以自我定位成欧洲大陆的地理中心和交通枢纽;说的难听点就是四面受敌,随时都有可能沦落为欧洲列强的逐鹿区和大打出手的竞技场(普鲁士就曾经是拿破仑进攻俄国以及库图佐夫反攻法国的中继站)。

“衢地”国家一般都只有狭小的战略空间,而且要将其有限的军事资源分散防御。其下场要么是依靠自身实力纵横捭阖做大做强增加战略纵深,要么就是被相邻大国肆意欺凌鲸吞蚕食。战国时期的韩、赵、魏三国即为此例。三家分晋之后,本来魏国在李悝变法后综合国力骤升,其重装武卒独步天下,威震四海,联合三晋多次携手起兵扩张,有望走类似普鲁士一样重新统一三晋的道路;只可惜魏国统治层(以乐羊、庞涓等一介武夫为代表)不懂韬略,一味内讧,蛮攻赵国,使得在齐、楚、秦等大国强力干涉之下,魏国被打回原形,丧师失地。及至后来,彼三晋之地沦为大国之间的杀戮战场,而韩、魏二国则争相贿秦事秦,最后陷军灭国,彻底玩完;赵国虽然稍微有点作为,但也只是比韩、魏二国多苟延残喘了几年(有关魏国的讨论将在下篇展开)。

《孙子兵法》有云:“诸侯之地三属,先至而得天下之众者,为衢地”,而“衢地合交”。故而“衢地”国家的当务之急是要与一部分邻居结成稳固的联盟,最宜与周邻大国示好(魏国的衰落即是一个宝贵教训),同时最忌多个方向同时出击(很遗憾,两次大战中德国都犯了这个致命错误)。

不过在当时,我们老祖宗孙子的主意倒是与平实低调的普鲁士决策者们的意见不谋而合。基于其极端恶劣的地缘政治环境,普鲁士战略家们很清楚:轻举妄动的结果必然是树大招风,四面楚歌,多方受敌,最终军队拼光,政权灭亡(拿破仑的覆亡就是前车之鉴)。因此饭必须要一口一口地吃,仗也得要一个一个地打,朋友也得一个一个地交,再一个一个地拜拜,万万不可操之过急。

对于如何打开这个战略危局,普鲁士决策层是颇费了一番脑筋的。这个任务难就难在:既要与邻交恶,又要与邻为善;既要战略扩张完成统一,又要适度克制防止授人以柄,引起列强群起而干涉;届时偷腥不成反而惹了一身骚。

时势造英雄,正值此时普鲁士出了个俾斯麦。

俾斯麦以其“铁血政策”而闻名于世,不过较鲜为人知的是他高超的政治手腕和左右逢源的大国博弈奇谋。

1861年普鲁士国王威廉一世登基,次年任命俾斯麦为首相兼外交大臣。在此之前,对俾斯麦的任命并非一帆风顺,不过俾斯麦多次运用其以退为进翻云覆雨的手法而最终坐上并坐稳了首相这个位置。

事实证明,高明的国内政治家必然是高超的国际关系操盘手。能够在一片腥风血雨的国内政治斗争中最终出头的强人也同样能够在残酷的国际斗争中笑到最后(例如毛太祖)。

俾斯麦就是这样一个例子。尤其值得一提的是:俾斯麦的成功与其令人称羡的和威廉一世的明君能臣关系密不可分。在内政外交上,威廉一世对俾斯麦绝对信任,充分放权;与此同时俾斯麦也非常尊重威廉一世,并与之积极沟通各种问题。双方相得益彰,君臣默契,上下一心。

俾斯麦在上任伊始就敏锐地意识到:奥地利将不会与普鲁士在德国统一问题上一站到底。因此,在不远的将来,未来德国的中流砥柱普鲁士与老牌帝国奥地利的战争在所难免。只是不知道战争将于何时发生,哪里发生,以及以何种方式发生。

在俾斯麦看来,战争是解决问题的重要手段,但并不是唯一手段。战争的终极目的是为了使对手老老实实地坐到谈判桌上,而谈判的终极目的则是为了使对手老老实实地接受战争的结果。

因此,俾斯麦首先为德意志帝国崛起所构建的大战略就是:一手硬一手软,一手持大木棒,一手持胡萝卜,一面示霹雳手段,一面显菩萨心肠。打痛打疼对手并不能从根本上解决问题,重要的是打完了以后再给对手一点余地一些体面才能够阶段性地解决问题。

其次,打的过程中要尽一切可能地孤立对手,与此同时团结所有善邻恶邻,哪怕委曲求全也在所不惜。总而言之,多面受敌是一定要避免的,以众击寡是最优方案。

再次,打的顺序也有很大的讲究:柿子要先拣软的捏,敌人要先拣弱的打。道理很简单:先攻强敌则弱敌可有唇亡齿寒之感,唯强敌马首是瞻,届时事不竟力不逮,易功败垂成;先克弱敌则强敌一则事不关己,二则不敢轻动,三则隔岸观火,易事半功倍。俾斯麦是按照这个步骤按部就班的,而希特勒颇得俾斯麦的真传:捷克——波兰——丹麦/挪威/荷兰/比利时——法国——英国——苏联,而且还似模似样地玩连横合纵的游戏——与苏联签订互不侵犯条约。只不过希特勒的败笔在于:千不该万不该在打下英国之前就急不可耐地挥师东进,与最大的对手苏联摊牌。

俾斯麦统一德国战略的第一步,就是彻底解除普鲁士北方边界的威胁——丹麦。实际上,当时俾斯麦苦于没有借口,并未谋划进攻丹麦,但是历史的偶然却给了他这个千载难逢的机会(真是想睡觉有人递枕头,想打架有人做孱头,想狎妓有人做鸡头,怎一个爽字了得!?)。

石勒苏益格、荷尔斯泰因两公国位于传统德语区,地处普鲁士与丹麦之间,扼守北海和波罗的海地峡,为兵家必争之地。1863年3月,自大的丹麦国王单方面撕毁了1852年缔结的《伦敦议定书》,提出对荷尔斯泰因享有特权,并于同年11月通过新宪法,准备吞并石勒苏益格。

日德兰半岛的战略均衡由此被打破。丹麦国王的一意孤行引起全体德意志人的强烈反对,德意志诸邦同仇敌忾,一致对外,纷纷请战,要求参加对丹麦的王朝战争。

俾斯麦迅速利用了这个民意,但同时也保持着清醒的头脑。虽说在一对一的情况下普鲁士几乎肯定能够迅速征服丹麦(而且奥地利此时也摩拳擦掌,也准备在对丹麦作战中大捞一票),但是如果丹麦得到俄国或法国的支持,那么这种原本大人打小孩的游戏将会变成几个大人之间的群架。因此,对于俾斯麦来说,普鲁士的当务之急是必须与奥地利结盟,并同时阻止法国和俄国与丹麦勾搭成奸。

于是乎,俾斯麦灵活地运用其娴熟的外交手腕,主动与俄罗斯接洽,表示普鲁士决不插手俄国镇压波兰革命,以换取俄罗斯不与其为敌。同时俾斯麦向反复无常的拿破仑三世表示普鲁士对传统法国势力范围和丹麦本国并无领土野心,从而消除了法国的疑虑。最后,孤独的英国则因为欧洲大陆无人干涉普鲁士而不得已只能作壁上观。这一切幕后的外交博弈使得丹麦在抗击普鲁士的战争中没有得到任何外援。

战争结果可想而知,丹麦很快就被击败乞降。随后,普奥双方签订《加施泰因协定》:石勒苏益格归普鲁士管辖,荷尔斯泰因归奥地利管辖。俾斯麦首战告捷,完胜对手。

由此可见,在大国博弈之间,小国的命运往往是很悲惨的。一般来说都只能作为大国利益交换的筹码或大国争权夺利的杀戮场。在这一点上,日清战争和韩战中的朝鲜,越战中的越南,以及俾斯麦发动的第一次王朝战争中的丹麦均属此例。

当然,第一次王朝战争结束后,俾斯麦心里很清楚:对丹麦的作战只不过是一个小儿科,下面的敌人——奥地利将会比丹麦强悍得多。有鉴于此,在对丹战争结束后,俾斯麦立即展开全方位的秘密外交推手,为的是在即将到来的对奥战争中彻底孤立奥地利。他深知,统一德国就等于破坏欧洲列强在维也纳会议上安排的欧洲秩序,因而列强在这一问题上是不会听之任之的。因此他首先要做的是必须稳住英国,并对英国竭力表现出亲善的姿态。这之中的一个重大举措就是与英国达成经贸协议,大幅度降低英国商品进入普鲁士的关税。

其次,俄、法两国的态度也至关重要。因为从地缘政治和权力角逐的角度看,这两个欧洲大陆国家不会坐视普鲁士统一德国。对于俄国的态度,俾斯麦驾轻就熟,一方面由于俾斯麦在俄罗斯镇压波兰民族起义时对俄国展现出的合作态度博得了俄国上层社会的普遍好感,另一方面也由于昔日在反拿破仑的旧三皇同盟中奥地利对俄国背信弃义的无耻表现,俄皇亚历山大二世作出了在可能的普奥战争中绝对恪守中立的承诺。

最后需要搞定的国家是法国。俾斯麦此时展开了一系列令人眼花缭乱的对法穿梭外交。1865年10月,法皇拿破仑三世会见俾斯麦,对此会晤双方都是心怀鬼胎。俾斯麦为换取法国中立,信誓旦旦地表示在与奥地利战争结束之后,将把卢森堡、瑞士法语区、莱茵河西岸的德国土地并入法国领土;为了达到彻底迷惑法国的目的,俾斯麦甚至公开发表了一封奴颜媚骨的声明:“一个怀有远大志向的普鲁士将把法国人的友谊看作是极端重要的。”而拿破仑三世在肯定了俾斯麦所释放的善意之后,心里所打的如意算盘却是:坐山观虎斗,等普奥两败俱伤以便趁机接管上述地区并相机占领普奥两国国土。

接连稳住了英、俄、法三国,俾斯麦对即将到来的普奥大战还是放心不下。于是他谋划了一记更加毒辣的招数——迫使奥地利两面作战!

1866年,俾斯麦决定向意大利提出结成军事同盟,以期达到南北两面夹击奥地利的战略企图。不出俾斯麦意料,此举一经提出,便立即遭到法国的反对。于是俾斯麦再次觐见拿破仑三世,面陈普奥战争对普鲁士的长期性、艰苦性和消耗性,给拿破仑三世吃了一剂迷魂汤和定心丸。与此同时,俾斯麦提出:由于拿破仑三世以意大利统一之民族自决保护人自居,他郑重许诺在对奥战争胜利后意大利可以从奥地利手里收回威尼斯。凡此种种,终于使拿破仑三世承诺保持中立。

在一切准备就绪之后,俾斯麦需要一个对奥地利作战的借口,而这就恰恰就是两年前俾斯麦匠心独具所埋下了一个劫材——《加斯泰因协定》。

从地图上可以看到:奥地利从对丹麦作战而获得的荷尔斯泰因其实是一块飞地,并不与奥地利国土接壤。《加斯泰因协定》签订后,奥皇约瑟夫想用麻烦不断的荷尔斯泰因换取普鲁士的格拉茨,被俾斯麦拒绝。于是双方在领土问题上摩擦不断,终于到了兵戎相见的地步。

在这里有必要对普奥战争复杂的历史背景交待一下:奥地利的哈布斯堡王朝曾经即位为神圣罗马帝国的皇帝。后来虽然在神圣罗马帝国残酷的权利斗争中败下阵来,但还是保留了奥地利大公国的版图,并逐渐成为德意志民族的中流砥柱。事实上,也正因为这个原因,绝大多数德意志城邦和公国都奉奥地利为正朔(这一点有如蒙古各部奉成吉思汗的黄金家族为正朔一样),并仰视其为泰山北斗。

1866年,眼见一切外交工作全部到位,军事准备也已经完全就绪,俾斯麦便借口奥地利对荷尔斯泰因管理不善,挑起战端。在战争中,由于上面所提到的原因,德意志大多数邦站到奥地利方面对普作战,但是由于俾斯麦前期天衣无缝的外交努力,各个主要的大国或者中立或者暗助普鲁士(讽刺的是:当时欧洲大国都普遍认为普鲁士实力不济,因此都相助弱方),而且还有一个重要的同盟者意大利从奥地利南方牵制了大量奥军兵力。

这场战争是俾斯麦一生中最难熬的时刻。这不仅仅是因为奥地利是他迄今为止所遇到的最强对手,而是因为他承受了极大的德意志民族内部压力。毕竟主动挑起兄弟阋墙、“犯上作乱”、挑战正朔的战争,战败后身败名裂的风险并不是任何人都能受之泰然的。战争开始后,俾斯麦神经紧张。他同英国大使在外交部花园里来回踱步:“普鲁士可能会被打败。如果真是这样,我宁愿马革裹尸……”随后,说到做到的俾斯麦义无反顾地携带着毒药走向全欧洲聚焦的战场。7月3日,双方军队决战于萨多瓦。这是一场德意志男儿为争夺未来欧洲中心领导权而进行的惨烈搏杀。经过鏖战,普鲁士大胜。是役奥军总共损失了4万余人。

战役中,威廉一世和俾斯麦就站在附近的一个小山丘上紧张地驻足观看。战役结束后,一位副官指着尸横遍野的战场,激动万分地对俾斯麦说:“恭喜大人,您现在是一位伟人了……但如果失败了,您将成为德国历史上最大的罪人!”俾斯麦听后得意地哈哈大笑。

当时,普鲁士统帅们都主张乘胜进军,占领南部各邦,最后直捣维也纳,扩大战果。尤其夸张的是:威廉一世甚至拟就了一份清单发给俾斯麦,上面列出了他所觊觎已久的奥皇收藏在维也纳美泉宫的各种价值连城的艺术品。但是,俾斯麦却在此时表现了高度的战略节制,他命令部队在维也纳郊外十几公里的地方停止进攻,原地待命。他认为,如果占领奥地利和南部各邦,不仅会加强反普势力,妨碍德国最终的统一,而且有可能招致大国的出兵干涉。在国际形势不允许和普鲁士的实力无以达到吞并整个奥地利帝国之时,把奥地利排除出未来德意志帝国疆土之外,同时留有余地,为未来的德意志帝国保留一个强大的盟友,这无疑是最明智的抉择(有意思的是:最后德国吞并奥地利的计划最后居然是被奥地利人希特勒给完成了)。

于是他力排众议,坚持实现其“俾斯麦式的和平”。在最终签订的《布拉格和约》中,奥地利放弃了荷尔斯泰因,同意普鲁士成立北德意志联邦,吞并汉诺威、黑森、拿骚和法兰克福。作为回报,普鲁士仅仅要求奥地利缴纳少量赔款,也未占领奥地利一寸土地。对奥地利的这种宽大处理,既展示了俾斯麦战略上的高屋建瓴和深谋远虑,也在为后来对法战争中埋下了另一个后手——使奥地利保持中立。

至此,普鲁士在平定了北方边界之后,南方边境也一劳永逸地消除了后顾之忧。后世的德国统治者就只用考虑东西两面的威胁了。

普奥战争后成立了普鲁士控制的北德意志联邦。普鲁士的目标就只剩下南德四邦:巴伐利亚、符腾堡、巴登、黑斯—达姆斯塔。为了达到以德服人的目的,俾斯麦并没有因为它们在普奥战争中为奥地利作战而惩罚它们,也没有强迫它们加入北德联邦,而是把普奥战争后拿破仑三世对莱茵河诸邦的吞并野心通知给巴伐利亚国王及南德诸邦政府,从而在南德诸邦造成了仇法恐法的心理。利用南德的这种情绪,俾斯麦首先获得了他们的道义支持。同时,在外交上,俾斯麦则对列强关系明察秋毫。由于彼时普鲁士实力不强,而英国奉行其固有的欧洲大陆势力均衡政策,因此希望加强中欧国家的实力以便与周边的法、俄两大强国相抗衡;意大利统一之后,立即对法国翻脸不认人,希望把法国在教皇国的势力驱逐出去;俄国在黑海问题(克里木)和波兰问题上与法国矛盾重重;同时奥地利在普奥战争后全力醉心于建立二元化的奥匈帝国、再向巴尔干方向发展,所以这些国家在未来的普法战争中大都或者保持中立或者与之结盟。

在法国陷入了空前孤立的挑战境地之后,内外交困的法皇拿破仑三世急需一场战争才能挽救其摇摇欲坠的政权以及法国在欧洲已经丧失的优越地位。战争开始之后,拿破仑三世狂妄地宣称:“这场战争对法国来说只不过是到普鲁士的一次军事散步!”谁知普鲁士与南德诸邦一起并肩作战,很快就取得了色当大捷。法兰西第二帝国就此覆亡。

但是,令人颇为费解的是俾斯麦没有像对待奥地利那样对法国网开一面。索取50亿法郎的战争赔款以及对阿尔萨斯和洛林的占领致使此后德法关系无法调和,只能留待下一场战争来解决。视野大气、高屋建瓴的俾斯麦为什么在对奥地利与对法国的战败处理上有如此大相径庭的方案?笔者认为原因之一是:奥地利与普鲁士同文同宗,毕竟是兄弟国家,处理手法自然要温柔一些;原因之二:对法作战已然是俾斯麦统一德国的收官作战,并不需要在如同对奥作战那样考虑战败方的感受,而为下一场战争欲设劫材;原因之三:拿破仑时代好战常胜的法兰西帝国对德意志各邦造成了极大的心理创伤和城市破坏,现在击败了拿破仑后人统治下的法国,将会是一个重塑德意志人民民族自尊心和自信心绝好机会,并加强即将统一的德意志各邦对普鲁士的凝聚力和向心力。

由此可见,一个大国的崛起往往是以另一个大国的衰败作为垫脚石。这也充分体现了国际斗争的残酷性。

事情有积极的一面就必然有其消极的一面。普鲁士削弱法国的举动固然大大增强了新生的德意志帝国的经济和工业实力(法国被割让的阿尔萨斯和洛林两省紧靠德国日后的鲁尔工业区,盛产铁矿;50亿法郎更成为德国产业革命后工业设备升级换代的启动资金),但与此同时也破坏了英国苦心孤诣所保持的欧洲大陆势力均衡。普法战争之后,综合国力的天平迅速地往德国一边倾斜,迫使英国调整了欧洲战略,摒弃了之前的抑法助德的既定国策,将遏制德国作为新的当务之急,并与宿敌法国逐渐靠拢,合流,开始了欧洲国际局势的大洗牌。

1871年1月18日,普鲁士国王威廉一世在法国凡尔赛宫正式即位为德意志帝国皇帝,史称德意志第二帝国(第一帝国是为神圣罗马帝国),劳苦功高的俾斯麦理所当然地成为这个新生帝国的首相。

纵观俾斯麦的统一德国战略,堪称解决大国危局的经典之作:从恶邻环伺、错综复杂的国际局势之中杀出一条血路,突出重围,中部崛起,从此德国傲立于世界民族之林,作为强权的一极发展壮大,并开始了一系列世界范围内的侵略扩张活动。

罗杰•麦尔森认为(此君为2007年诺贝尔经济学奖获得者):大国战略最重要的是要在使用武力与克制武力之间保持一个动态平衡。一方面,绥靖政策绝对不可取,因为我方的软弱退让必将鼓励对方的得寸进尺(慕尼黑阴谋的结局即为明证),因此我方在应该使用武力的时候绝对不能因姑息对方而吝惜武力;另一方面,行使武力本身也是一柄双刃剑——毫无节制的滥用武力必将使对方心生疑惧:如何能保证对方的退让不会激起我方的得寸进尺?所以在适当“亮剑”之后我方应该保持高度战略克制,彰显我方有限使用武力的决心和保持和平(战略平衡)的诚意。

这一切都在俾斯麦身上得到了几近完美的体现。他逢敌敢亮剑,逢敌必亮剑(例如对丹麦和奥地利的战役);与此同时,他又保持了最大程度上的战略克制,与奥地利媾和,在军事解决德国内部历史遗留问题后,铸剑为犁,转而释出普鲁士的善意,为德国赢得了一个稳定的大后方和坚定的盟友。

归根结底,大国军事战略的构建需要在每一步规划好退出战略(Exit Strategy),无论是获利出局还是止蚀离场,都需要有一个明确的底线。例如俾斯麦在与奥地利的战争的退出战略思路就很清晰:占领奥地利不是目的,将奥地利排除出未来的德意志帝国,并保存其奥地利的实力才是终极目的。与此相反,希特勒第三帝国的扩张就缺乏这么一个退出战略,以至于战争规模越来越大,参战国家越来越多,到最后已然失去了驾驭局势的能力,身不由己了。

因此综合起来,大国崛起的八字箴言就是:有限扩张,充分消化。

如果德意志第二帝国能够遵从此方针继续发展下去的话,可能如今的欧洲版图将会迥然不同。

1888年威廉一世辞世,身后留下了一个处于上升期的庞大帝国和一位野心勃勃的首相。如童话般亲密无间的德国君臣合作关系也划上了一个句号。

同年继位的威廉二世是一个年轻气盛、志大才疏、刚愎自用的皇帝。他一亲政,就非常反感尾大不掉的俾斯麦对其行使权力的掣肘,并有意剪除俾斯麦势力。

君臣紧张对峙了两年之后,年迈的俾斯麦终于忍受不了这位皇帝的恣意妄为,挂冠去职。

遗憾的是:俾斯麦的继任者最多都只是称职的高级公务员,而不是优秀的谋士和高明的政治家。这直接导致了德国整体国际关系博弈水平的大倒退和昏招滥招频出。

其后,威廉二世彻底摒弃了俾斯麦时代孤立对手(法国),团结友邻,保持克制的既定国策,如同一头闯入瓷器店的公牛,不顾“衢地”国家的地理局限性,而走上全面扩张的不归路;并把欧洲主要大国全都给得罪了个遍,最终促使英、法、俄三国协约,也置德国陷入了两线作战的尴尬境地。

客观地说,本来继承了俾斯麦时代优良的工业/军事/科技/国土/国际关系底子的德国政权非常容易把大好局面保持下去,做大做强,并将这盘棋走厚。所需要做的无非就是:有限扩张,充分消化。

可是1914年——1918年的第一次世界大战彻底把德国半个世纪辛辛苦苦的扩张成果付之一炬,大国崛起梦也随之破灭:东面丧失了大片国土,波兰得以乘机复国,东普鲁士成为一块飞地;西线阿尔萨斯和洛林得而复失,莱茵河西岸也被划为非军事区;海外本来就不多的殖民地也被英、法、日瓜分(中国人民比较熟知的是山东);战败赔款更是搞得民不聊生,直接导致了纳粹的上台。

德意志第二帝国不长的历史充分印证了大国崛起中的应对成功所带来的巨大回报,以及应对失误对国祚的毁灭性打击;这也诠释了一句古话:其兴也勃焉,其亡也忽焉。

1940年夏天的汉堡,德意志第三帝国海军的骄傲——刚刚列装的俾斯麦号战列舰高高地扬起令人生畏的15英寸主炮,指向天边的一轮夕阳。

斯时第三帝国国运如日中天,兵锋所向披靡,大半个欧洲都在德军的铁蹄下哀嚎。此前,希特勒两个月就完成了威廉二世毕生都未能完成的任务——征服法国。

可是谁又曾想,这艘以近代德国奠基人命名的庞大战舰将会在九个月后翻滚沉没于冰冷的北大西洋万顷波涛之中;谁又知道,此时距第三帝国的全面崩溃仅仅剩下不到五年的时间。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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