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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 黑天鹅丛林浴血 第二卷 成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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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黑天鹅丛林浴血 第二卷 成长   
waterpanzer




头衔: 海归少校

头衔: 海归少校
声望: 学员

加入时间: 2010/06/26
文章: 6

海归分: 21250





文章标题: 黑天鹅丛林浴血 第二卷 成长 (1761 reads)      时间: 2010-6-26 周六, 19:56   

作者:waterpanzer海天文学 发贴, 来自【海归网】 http://www.haiguinet.com

第二卷 成长
第一章 少年
【华兹华斯(英国湖畔诗派著名诗人,1770–1850,此句出自其名诗『We Are Seven』):一个单纯的小孩,他呼吸,轻快无比,每只手脚都充满了生命,他哪管什么叫死。】

人说三岁知老,我从会走路开始就不是安分守己的孩子,母亲说我在她肚子里就动个不停,很早就知道是怀了个男孩子。我不知道父亲是谁,母亲从来没有提到,我懂事起也从没有问过,也不觉得自己比别人少些疼爱。
母亲是上海来的下乡青年,来到北方大城市附近的县城支援农村建设,后来进了城市一家工厂做会计。因为未婚先孕,书香门第的父母认为她有辱门风,拒绝让她回去看望,我从来没有见过外祖父、外祖母,家庭对我就是和母亲的两个人世界。
一个单身女人独自带着孩子在一个陌生的城市里生活,放在任何年代都不是容易的事情。毫无疑问,母亲吃了不少的苦头,但我从来没有看到她抱怨。不论如何的困苦,她都能承受,她总是昂起头来面对,而不会去后悔自己的选择。小时候她几乎从来不禁止我做些什么,她会看着我去尝试,然后耐心的讲解。我记得最清楚的是四岁时候,我对厨房的炉子很感兴趣,总是跑去观察蓝色的火苗,变幻、跳动的火焰实在让我着迷。母亲警告我几次不要用手去摸,我却总是跃跃欲试,一天她终于同意。她看着我去触摸烧得通红的炉铁,我四个手指头当即红肿。她给我上了药,抱着依然哭泣的我说,“你既然想去做,就不要怕受伤。”
母亲可能是说她自己,可她的观点无疑塑造了我的性格。
北方人粗野,又民风彪悍,作为私生子,我自小长大就是另类焦点。八岁前我是个调皮捣蛋的孩子,却不是个斗狠赛野的孩子。我喜欢读书,一本书可以让我几个小时坐着不动地方的阅读,家里有限的几本小人书让我翻了个遍,几乎倒背如流。看完小人书,我捧起字典开始读小说。母亲上班,白天托付我给邻居照看。在邻居家每天多数时候是自己读书,倒也不用人操心。邻居称奇,夸奖我懂事,大人间很快传开了我好学的名声,却也带来意想不到的麻烦。
一起玩耍的小朋友里开始有人故意的找茬惹事,几个稍微大一些的孩子们总是欺侮我,躲避了几次,他们得寸进尺,甚至开始辱骂母亲,我终于忍不住动手打起来。他们早已习惯打架惹事,我根本不是对手,被打得鼻青脸肿。回到家里,母亲看到我的狼狈样子,问清原因后十分气愤,领着我找上带头打人的孩子家里,要对方大人给个说法。没想到对方的母亲是个绝对护孩子的市井泼妇,倒打一耙,说我们诬陷她的老实儿子,还辱骂母亲不要脸,没结婚养野汉子,生不下什么好种。母亲气得回家大哭,我初次品尝世人的残忍,默默发誓要保护母亲,不再让她为我担忧。
我们的生活绝对取决于个人的选择,关键时刻的抉择注定我们的命运。八岁那一年我做出生命中第一个重要决定,从此再也没有回头。
第二天我主动找上那几个孩子厮打,虽然又被打了一顿,但我也让他们吃了点苦头,回去后我什么都没有告诉母亲。第三天,我继续和他们打仗。习惯了暴力,不再恐惧拳脚的冲突,我完全换了一个人,不再读书,而是拼命的想如何打仗。我和那几个孩子的战争陆续拖延了一年的时间,直到他们彻底的求饶为止。
我开始在邻里的孩子们中小有名气,很少有同龄的人来欺负我。可很快又有新的问题,年纪大的孩子听说后,开始找我的麻烦。
青春期前男孩子年龄上两三岁的区别,几乎是身体上不可逾越的鸿沟。我不躲避大孩子们的挑衅,却只能一次次的被打,面对身高体重速度都占优势的大孩子们,我知道需要其他办法的帮助。
我开始每天早上跑到附近工厂大院后面的树林里锻炼拳头,练习书上看到的铁砂掌的初级入门功夫,用拳头打断小树。工厂门卫是一个姓齐的六十岁老人,他看我每天都来院子后面,问我干什么。我告诉他原因,他嘲笑我说树是死的,人是活的,打死树练出来的功夫能有什么作用?我不理他,继续练习,几个星期后双手拳面长出茧子来。
齐老头看我又坚持了三个月,一天早晨主动问我想不想学武。他的老家是山东,自幼会些武艺,看我勤奋,愿意收我这个徒弟。我自然愿意有个师傅,可他有个条件,不能逞强斗勇,惹是生非。在我看来,练武就是为了不受气,如果还要容忍别人的欺辱的话,干嘛还要吃这个苦?我拒绝他的好意。
齐老头没有料到我得反应,听了没有多说,有一段时间不理睬我。他最后还是传授我一些东西,主要是打熬气力等基本功,没有学到什么他的祖上功夫。我叫他师傅,他不置可否。我在外面和人打架,他也不管不问。我当时并不理解他的做法,事后我分析他是有意收我为徒弟,因为他没有子女,想要找个人来继承家学。山东人多半比较认死理,他家传下来的规矩肯定是要弟子如何如何,我的桀骜不驯让他有点受伤。他后来教我得东西多半是他习武多年自己得出来的感受,算是没有和家学沾边。有时候,他有点拿我当试验品的意思,比如他认为习武的人首先要能捱打,我挨了不少的打,在他手里吃了很多苦头。
不管怎么说,齐师傅对我帮助很大。 他很注重我的体能训练,尤其是腰腹力量,习武的人腰腹不强和残废差不多,每天我要做很多专门的训练。他有个太极球,和太极拳人的使用方法不同,他经常是用太极球打击我的腹部。这个太极球是用厚牛皮缝起来的,里面灌了绿豆,几年打下来我能够承受很多的打击。
某种意义上讲,我很幸运遇到他这个师傅,因为他给我打下了最好的根基,五六年的时间我坚持跑步、杠铃和沙袋,我的力量、爆发力、心肺功能、耐力、协调性、柔韧性和敏锐性得到极大的提升,而这些是所有武术的基础。经常和别人的打仗给我切磋技术的机会,我可以实战中发现什么管用,什么不管用。没有正规的训练,我自由的发展,东拼西凑,也算形成自己的武术体系。虽然齐师傅常常对我的功夫嗤之以鼻,但很多所谓懂武术的人不是我的对手,面对我的力量和速度,他们的套路根本没有机会施展。
齐师傅给我的另一帮助是疗伤,我打仗多,身上受伤的时候也多,头破血流的情况发生,可那些外伤仅仅需要时间来治愈,麻烦的是内伤,或者筋骨扭伤。很多习武的人老来伤病缠身,多半是年轻时候不在意,受的内伤没有痊愈,甚至训练过度也会留下病根。齐师傅的推拿手法很好,隔三差五的就会给我的身体主要穴位按摩一番,他家祖传的跌打损伤药很灵验,涂抹后身体恢复很快。我有点像是充满气的皮球,受到打击越大,反弹越高,几次让人打得遍体鳞伤,很快又生龙活虎,这点让一些人感到难缠。
据说海里的鲨鱼一旦开始咬人,吃髓上瘾,就会主动攻击人类。我不知道是不是真得如此,就我而言,暴力的冲突是让我欲罢不能的事情,我喜欢和别人打架的刺激,喜欢挑战自己恐惧,喜欢和别人斗智斗勇。到我十五岁时已经在这个城市闯下一点名气,一天不打仗会感到虚度了岁月。这里应该解释一下,一半是先天的基因,一半是后天的锻炼,加上母亲有意识的营养,我个子虽然不算太高,却十分健壮,七十公斤的体重让我和成年人较量也不落下风。打仗多了,圈子里的人多半都知道我,他们有时候也好奇自己的功夫,定期和我私下切磋。
值得一提的是我十八岁那年和城东陆一拳的较量,那是我的搏击历史上的转折点。路一拳是个工人,他有名气是因为运动最高峰的时候,本市两派人马武斗,他用拳头连着打倒对方三个人,都是一拳制敌,对方看他勇猛,有人用五四手枪给他肚子一枪,他居然咬牙一拳击倒对方,然后自己才倒下。他被救活后,名气就传起来,别人都叫他路一拳,本名反而不用了。一般人都有些怕他,也有人慕名而来要学艺。他业余时间就在家开了个地下拳馆,收了十几个弟子。
赵大山是我们学校的学生,他比我高三届,是个混子,也是路一拳的弟子。我进学校的时候他已经毕业,没有工作,还是时常来学校闲逛,调戏女孩子,修理男孩子。我那时候拼命的阅读被封闭的书籍,学校里不太惹事。他知道我,我也知道他,两人有点像丛林里的肉食动物,相互瞄着,保持安全的距离。
“一山容不得二虎。”我们微妙的平衡很容易因为意外被打破。一天午休赵大山跑到我们班级来打人,挨揍的男生也不是个老实人。学校老师们多少有些害怕赵大山这类的流氓,不太管他们进出校园。我通常是不管这类事情,因为我认为男人需要有勇气,如果一个人不能保护自己的话,他受人欺辱也是不可避免的。
但那天我有些看不过去,因为赵大山打了别人,还要折辱他的自尊心,让他跪下来磕头认错。我扒开看热闹的人群,拉住赵大山的手说,“大山哥,我是木天,给我个面子,今天的事就算了。改天我让他请你喝酒道歉,好不好?”我很少和人称兄道弟,叫声“哥”已经给足了赵大山的面子,多数人会就势下台,毕竟我得名气要比他响亮。
“不行,今天谁劝都不行,我非得让这小子给我跪下赔礼不可。”赵大山口气十分强硬。
“你不能给我个面子?”我不动声色的问道,如果赵大山是明白人,他应该能闻到平静下的火药味道。圈子里不给面子就是打人的耳光,他的回答将决定是否需要暴力。
“哼,我给你面子的话,谁给我面子呢?”赵大山阴森森的看着我。
他的话让我颇为吃惊,我没有想到他有挑战我的意图。他的活动区域是学校附近,我家距离学校有两公里,没有事情我从来不在学校闲逛,更没有占领地盘的企图。赵大山一定认为他需要打倒我才能确定老大的地位,他的愚蠢给我们两人都添了不少的麻烦。
“今天的事情我管定了,赵大山,我们出去解决。”赵大山没有给我选择的余地。
学校后面隐蔽地方,我和赵大山武斗来争夺“学校第一人”。表面上看,他有骄傲的本钱,个子高出我一头,体格很魁梧,又跟路一拳学武。 可惜他没有我身经百战的历史,他错误的把欺负老实人或者打群架的经验当成自己的技能。我们互相打了三拳,我还站着,他躺下了,他痛苦的发现长这么大还没有挨过像我这么快这么狠的拳头。
第二天赵大山又上学校来找我,说话很客气,说他师傅路一拳要请我过去。他鼻青脸肿,落水狗的样子,我晓得多半是路一拳的杰作。
我没有退缩,让赵大山带路。男人可以让人打败,却不可以害怕逃避。
我们去了拳馆,一个有些破烂的砖瓦院子,墙边有沙包石锁之类的器械。 路一拳早在那里等候,他虽然坐在椅子上,还是可以看出他的巨大身形,他要比传说中的还可怕,巨大的脑袋,乱发飞舞,跟评书《岳飞传》里的金吾珠差不多,眼睛瞪得比鸡蛋大,凶狠的看着我。他的两只手放在膝盖上,如同蒲扇一般。他身边站着一些人,除了他的徒弟外,应该是附近的闲人。
“你叫木天?”
我点点头,很不喜欢他的态度,他太懂得做人,不论如何,我还是客人,居然连一点待客的规矩都没有,难怪赵大山出去让人厌恶。
“你打了我的徒弟?”他站起来,看起来更加吓人,完全是个巨人。我打仗这么多年,从来没有看过他这么可怕的人。
我定定的看着他,试图控制自己,不要流露出恐惧来。
“我听说你不光打了我的徒弟,还侮辱我的功夫,说我是个江湖骗子,没有真本事。你胆子好大!”
“有人在骗你,我从来没说过那种话。”
路一拳慢慢走近我,他在我身前两米处停下来,阴沉的打量着我。他的体臭和热量迎面扑来。
我逼着自己不要颤抖。
“骗不骗我,我们再说。问题是消息已经传出去,江湖上的朋友都认为你不给我路某人面子,我以后没法出去做人。你说怎么办?”
“路师傅,我出去说不是这么回事。”
“哼,你说的容易!谁会相信?弄不好别人说你是给我留面子。木天,你必须要给我个交待。”
“路师傅,这是误会,我绝对没有这个意思!”我忍不住说,口气已经示弱。
路一拳脸上首次有点笑容,“好,我也不愿意以大欺小,明天你要请我们所有人去市里最好的饭店吃饭赔罪。”
“所有人?”我看看四下围观的不下二十几个人。
“所有人。”
“路师傅,这不太和规矩吧?”
“少废话,你想和我动手也行,两条路你随便选。”
“好,我们动手。”我的声音有些出乎自己的意料,可听起来很坚定。路一拳先是一惊,接着有些狞笑。围观的人低声议论起来,他们一定是认为我疯了。我感觉自己也是有点问题,我确实害怕路一拳,他是第一个让我本能肉体恐惧的人,但隐约的我又跃跃欲试,想要征服这种感觉。
当我们面对面的站着,我的小腿发软,心跳加剧,手心满是汗水。路一拳似乎知道我的恐惧,不屑的让我先出手。
我一拳打在他鼓起的肚子上,他原地都没有摇晃一下,我看他的手一扬,立刻飞快的闪开。他不过是吓唬我,脸上更是鄙视,观众们也笑起来,他们在嘲笑我的胆小。
观众们有嘲笑我的理由,因为接下来我是十分的狼狈。我们不是在打斗,而是如同女人般撕扯,我打几下就跑,衣服被扯开,脸上也出点血。我是不得已而为之,我清楚自己不能承受他的重拳,尽力的贴近抓住他的手,不给他发力的机会,纠缠几下我又快速后退,保持安全的距离。
路一拳开始还有点戏耍我的感觉,当发现我如同泥鳅一样滑不溜手,他认真起来。他抓不住我,也没有办法摔倒我,就想用他的绝招,几次他的拳头带着风声分寸间错过我的要害部位。过了十五分钟,他抓住我的破绽,一拳打在我的胸膛,我后退几步坐在地上,感觉是被电线杆子捅了一下,胸口剧痛,差点喘不过气来。
我抬头看着路一拳,他也在喘息,小山一样的肚子一起一伏的鼓胀着,他累了。
我从地上爬起来,接下来路一拳又三次击倒我,但和拳击手不同的是,我没有被打中头部,没有失去意识,每次倒下都能站起来,我长期以来训练的强健体能发挥出来,越打越兴奋,路一拳却越来越累。
齐师傅带人赶来的时候,我已经占据了主动,路一拳像风车一样喘息着,遥遥欲坠,他已经没有力气来出拳,更多是他在被动遮挡我的进攻。他想抱住我,利用体重优势压倒我,我很容易的摆脱,给他腰背几拳。我们都知道他的倒下是时间问题。
齐师傅意外停止了打斗,说了些场面话,大家一致同意都是朋友,发生的事情是场误会。后来还是齐师傅出面请了路一拳在附近的饭店吃了顿饭,当然只是他一人。和路一拳接触多些,我发现他人倒是不坏,颇为豪爽,认我做小兄弟。
事后我挨了齐师傅一顿骂,他怪我不知道深浅,路一拳还是有些顾忌,不然他能伤到我。但我知道,第二次再打,他不会是我的对手。我走过了自己心头的一道坎。而且我的方法没有错,任何功夫都要有充沛的体能。


第一章 教育
“不加思考地滥读或无休止地读书,所读过的东西无法刻骨铭心,其大部分终将消失殆尽。”叔本华
母亲拿我没有办法,她隐约明白我性格里的鹜气,只好试图潜移默化从其他方面影响我。七十年代学校教育是扯淡,教师多是根红苗正却没读过几年书的贫下中农,他们更适合坐在讲台下学习,学生根本学不到任何东西。我的一个语文老师以她学术上的大胆和勇气,给她教授的所有学生中留下了深刻印象,比如同学请教“黝黑”两字的正确发音,她很响亮的回答,“这不是‘黑幼黑’吗?”因为最高指示,白娘子的故事是正面读物,有人问老师为什么长老法海要拆散许仙和白娘子,老师毫不犹豫的说,“白娘子的血统不好!”虽然那个时代讲究“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的儿子会打洞”,可我们无法理解为什么被描写得如同仙女一般的白娘子会血统不好,联想到西游记里的白骨精,我们只能猜测血统好的都要丑点。
另一个老师一本正经的解释亩产万斤的正确种田方法,插秧培土时候,只有全部横着踩,长出来的庄稼才能高产。我们虽然不是种田长大,可也有机会去过郊区农村,从来没有想到踩土脚步的横竖不同,就能够导致万斤粮食的差异,这大概是人类登月以来最伟大的步伐,小小的步子,导致世界农业革命。
学校学不到东西,不算是特别坏的事情,起码就我的例子来说,因为我有了自由发展的空间,如同我创造自己独特的搏击战术一样,我没有被很多的思维陋习所限制,没有人告诉我什么可以想,什么不可以想。一个人思想的自由、想象力和创造力应该是最重要的,这也应该是教育的终极目的,我自认为独特的成长过程给了我这些,让我能够后来面对压力、陌生的社会、不同的文化和语言,我的思想是我最大的武器,让我不断去适应和学习,也让我能够生存下来,要知道不是肉体的能力决定我们的存在。
个体生命的不可重复性造就了我们每个人的遗憾和渴望,如同一个宣布“我有世界上最幸福的童年”的人一样,我们永远不知道发生在我们身上的事是最好的,一般的,还是最坏的。我不会知道如果像今天的孩子们一样接受正规的教育,按部就班地升学、考试、就业,我会变成什么样的人。科学家、律师、工人、普通职员、混混、罪犯?
大概如同西谚所说,半杯水是够还是不够,全在于看的人如何去想。我愿意去想自己很幸运,不这样做的话,大概需要和心理医生谈话。
谈到教育,一件很幸运的事情发生在我身上,上中学不久我发现了学校的藏书。我的学校曾经是这个城市条件最好的,经历了日伪统治、国民党和新政府,学校的藏书种类繁多。运动开始后,图书馆被封闭,有些图书被烧毁,有些下落不明,没有人能够再去阅读。我却无意中发现原来学校的藏书被堆放在地下室的仓库里,历经学校人员的变迁,多数人已经忘记了这码事。通过一处废弃的管道我可以爬进仓库,我有了自己的图书馆。
从此上学期间,我每天躲到角落里,阅读发现的藏书,当然没有人知道我看些什么,因为图书的封皮是贴上去的毛选语录。大概有心人知道老人家的语录不可能有如此魔力让我如醉如痴,但他们更喜欢我看书,而不是打仗,有书读,我不会在学校修理其他男孩。
我看的书很杂,没有什么系统,完全是由着性子,中国五四运动以来的著名作者的书我都有涉猎。我很喜欢鲁迅,他的杂文很犀利,却有些让我害怕,他的眼光实在毒辣,直面社会的丑陋令人心痛,所以他的书多半是偶尔翻阅。胡适的书有些看不懂,他吹嘘的“少讲主义”完全是谬论,起码新中国的表现已经验证了他的理论的失败。林语堂的书同样让我一知半解,却很吸引人,他的《吾国吾民》让我大开眼界,还不知道原来乔装打扮就能变腐朽为神奇,这本书曾经在四十年代的美国洛阳纸贵。 谈到林语堂,不得不提到他在抗战期间的作用,他在美国用一支妙笔描写了中国人民反抗日本人的英勇,日本驻美国大使不无感叹地说,“林语堂先生顶得上中国十个师。”一介书生能得到如此评价也算是无上的荣誉了,不过再想也不能太当真,当时中国军队的战斗力大概有些问题。给我印象最深刻的中国作家是萧军,倒不是别的原因,完全是腐朽的乡土观念,他是东北五十年最杰出的男人,作家、军人、诗人三者融为一体,我不记得他写过什么,我记得他敢于对最高领袖的做法说不,当然他的反对没有什么作用,可男人不是看结果而作选择。而且他和萧红的爱情很荡气回肠,读起来令人扼腕。你还能要求一个男人更多什么?
值得一提的是我看到的古装本《金瓶梅》,那时候这本书还没有今天的名气,我选择它完全是好奇装桢的古色古香。好像我看了一半,差点没让我给扔到火炉里,因为实在是无聊。它延缓了我青春期的发育,我无法理解其中的描写,感到十分的恶心。大概缺乏必要的荷尔蒙,我们的情感如同化学配方,不起作用。总而言之,这本中国古今第一奇书给我的直接影响是,我避开了这类书籍。后来我曾经看到《查泰来夫人的情人》,翻两页就觉得索然无味被我扔在一边,多年后再次阅读,我无法理解当时自己为什么对此竟没有一点兴趣。别人的性启蒙多半是通过这类书籍,而我的却与它失之交臂。
我看的最多的还是翻译书籍,这应该是那个时代的特点,当时中国的文人还没有像今天这么大面积的污染读者的视野。我先是从苏联文学看起,因为中苏蜜月让苏联文学数量最多。《静静的顿河》给我烙下了深深的印记,按照荣格的心理分析,也许多年后的流浪就是潜意识里的模仿。书中哥萨克人的放荡不羁、勇敢自由、战争场面的雄壮、男女爱情的荡气回肠,彻底的毒化了我。后来我才发现难怪俄罗斯的作家都愿意喝酒,因为酒精让他们忘记描写事情的另一面,流浪的人们没有安全感,战争带来死亡和流血,爱情让男人发疯女人发狂。苏联人一度禁止《静静的顿河》发行不无道理。
我还看了其他苏联作家,应该算是俄罗斯作家的作品。老实说,印象都不是很深,《战争与和平》很厚,阅读那么大块头的毛选让人惊讶。《安娜卡列尼娜》给我感觉俄罗斯女人很好骗,我一度想要找个俄罗斯女人做老婆。普希金的诗歌很肉麻、很愤青,我理解他为什么要去决斗,他不过是假别人的手去自杀而已,他寻找的爱情、他幻想的生活绝对不是这个世界能够提供的。
说苏联的作品,不能不谈《钢铁是怎样炼成的》,几乎每个中国学生都和苏联学生一样听说过书中最著名的话:人最宝贵的东西是生命,生命属于人只有一次.一个人的一生应该是这样度过的:当他回首往事的时候,他不会因为虚度年华而悔恨,也不会因为碌碌无为而羞耻;这样,在临死的时候,他就能够说:“我的整个生命和全部精力,都已经献给世界上最壮丽的事业——为人类的解放而斗争。” 我记得自己也无数次被英雄的伟大情操所感动,但偶尔也暗地里琢磨过,要是不太麻烦,还是等着别人来解放我要比我去解放别人容易些,谁知道别人是不是和我一样愿意被解放呢?
相比之下,我更喜欢欧美的文学作品。《三个火枪手》、《基督山伯爵》《野性的呼唤》《白鲸》成了我私人的藏书,莎士比亚让我知道小资情调原来可以如此震撼人心,马克吐温的小说绝对好玩,不过当我在学校尝试其中的幽默时,别人看我的眼光中多了一些可怜。
当然了,我也不是完全的不学无术,我尝试过阅读马列著作,共产*主义的开山祖师马克思的资本论我看了一个星期。马克思的渊博学识让我大开眼界,我很佩服他的勇气,一个人敢于尝试要解释世界,揭示人类组合的秘密,只有天才能做得出来。每个人活的够长,都会对社会有自己的观察和结论,能够有条有理的写出来已经不是一般人,敢于宣称这是人类终极的道路,而且信誓旦旦,那需要的不只是勇气,还有眼泪、汗水和鲜血。不过,我没再读下去,因为本能的怀疑,如果一个人或者极少数人可以来规划我们的生活,如果世界就是按部就班的前进,我们人类个体间没有差异,一个思想,一个主义,这种生活是否值得去过?我总想起另一部小说《1984》。
不谈学术造诣,马克思生活上同样有让我敬佩的地方,我们都知道他数十年如一日的阅读和写作,他几乎所有的时间都用来完成警天巨著《资本论》,可他居然还能挤出时间来制造庞大的家庭,他在恩格斯的忘我帮助下养活了七八个孩子,这样的男人实在是所有男人的典范。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去,我每天花上两个小时身体训练,上学读书,放学打仗,回家继续看书。母亲有些担心我,她本能的怀疑书本的腐蚀力,她无法让我停止阅读,就给我找了引导的老师,隔条街住的童先生。
大概整个城市没有比童先生更合适的老师了。他是个特立独行的人,年轻时留学欧美,精通英法两国语言,回国后是大学的教授,从来没有结婚,但听说他和很多女学生交往甚密。运动开始大学关门,他倒是没有受罪,找到份轻松的工作,开始扫大街。他也不在乎斯文落地,很兴致勃勃的挥舞着扫把,别人看到他的态度也不好过份指责街道依然肮脏。
童先生答应教授我,与其说是有心培养我,不如说好奇,好像一个人随意扔到泥土里一粒不知名的种子,每天会过来好奇地观察一番。
童先生给我上课的方式别具一格,他开始主要教我英文,没有固定教材,教会简单的英文字母和基本语法规则外,他给我一本英汉双解字典和英文读物,让我自己阅读和用英文作文。每天他给我上大约两到三个小时的课,会解释一下英文作文的错误,然后就英文原著的内容和我讨论,内容不受限制,经常延伸到很远的时空和环境。我回到家里会有五六个小时的功课,阅读十页英文原著,写一篇内容自定的英语作文。第二天同样的事情重演,一直持续了四年。
我从童先生那里得益最深的是和他的谈话,他从来没有因为我是学生活着年龄小而轻视我,而是鼓励我说出自己的想法。多数时候他和我的谈话方式是苏格拉底式的问答,他不说自己知道答案,而是问一系列的问题来让我思考,得出自己的结论。英美的法学院通常采用这种教学手段,来训练学生的思维敏锐性和广博性。我很多的时候让童先生的问题弄得晕头转向,明明平常我们习以为常的事情,经他一问,我竟然看到很多的荒谬。我很难说自己从他那里学到什么具体的知识,更多是他的问题触发我去思考,阅读时候带着问题,寻求自己的答案。这对于我日后的发展奠定了坚固的基础,虽然我从来没有接受过高等的教育,但我依靠自己的阅读和观察,每一个环境下都走的很远。
高尔基说“我的大学是在挣扎谋生过程中目睹俄国底层民众生活所领悟”,我的中学是在童先生处得到的。第一年的学习中,我翻烂了一本英汉双解字典,第二年我用的是牛津英英字典,偶尔借助英汉字典。第三年我基本上用的是英英字典,已经可以阅读通俗英文小说。第四年童先生开始教我法语,我们重新走当年学习英语的道路。不同的是有了英语的底子,法语学起来容易很多。作为同是罗马语系的两门语言来说,很多的英文单词是从法语转变过来的,一年下来,我可以阅读简单的法语读物。
纯粹的原文读物并不好找,童先生家里有一定量的藏书,但远远不够。我还是去了大学,花了一个星期的时间,找到堆放书籍的仓库,里面的原文读物都让我给转移到家里来。童先生知道后,对我的偷窃行为有些两难,偷窃不好,可书籍的被监禁同样不好,他最后让我保证有一天大学恢复我要把偷的书都放回去。童先生的道德感让我印象深刻,我第一次意识到为什么“秀才造反,三年不成。”伟大的毛先生对知识分子的鄙视一点都不过分。
不管怎么说,给童先生当了四年学生,他在我身上花了不少的心血,算得上倾囊相授。高考恢复后,他又帮助我补习。三个月的时间我们每天都要准备,童先生很满意我的状态,考试前他说我考上大学没有问题。
童先生虽然扫大街,可左邻右舍都知道他是有学问的人,也知道他看人很少走眼。我参加了1977年12月文化大革命后首次高考,有数学、语文和政治三门。考场里看到语文作文的题目是“我在这战斗的一年中”,我差点没有笑出声来,改成“战斗的一生”就是自己真实的写照了。 我不记得写了什么,
三天考试过后,我很有把握能上大学,唯一问题是去省内还是省外的学校。
1977年高考题是各地自主命题。黑龙江省作文题是《每当我唱起〈东方红〉》。

第二章 春情
“这说不通的,你绝对无法用化学和物理来解释生物的奇迹 – 初恋”爱因斯坦
一天晚上冬子来家里我,有些让人奇怪。冬子虽然名字有些男性化,却是个百分之百的女孩子,是和我从小一起长大的伙伴,玩过家家的时候她总愿意做我老婆,小朋友都说我们是一对。中学毕业她进了纺织厂上班,我们联系不多,路上碰到也不过是说几句话,远远没有小时候的亲热,老婆二字自然更无从提起。
母亲见了冬子很是亲热,问长问短,冬子嘴也很甜,两人居然说得火热。我插不上话,旁边看着,发现冬子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长成一个大姑娘,不再是记忆中那个青涩的小女孩。她的胸脯已经鼓起来,撑的薄薄的衬衫紧紧的,的确良的裤子与其说是穿在腿上,不如说是裹在屁股上,身上的曲线明显诱人。脸上还化妆摸了粉,以前水灵灵的眼睛少了几分秀色,多了几分妩媚。她感觉到我在打量她,脸上出现一层淡淡的红晕,如桃花盛开,让我有种无名的冲动。
母亲看出一些东西,笑着让我们去看场电影,说附近电影院来了新片子,冬子会喜欢的。家里环境实在不适合单身男女独处,隔墙有耳,大声说点什么邻居不想听都难办到,母亲想给我们两个单独的时间。我很奇怪母亲显露痕迹的做法,她象看媳妇般的看着冬子,不是给人难看?我和冬子清清白白,她是很漂亮,我却没有男女朋友的感觉,我们不过是普通的朋友罢了。女孩子这方面要比男孩子发育的早些,我毕竟还是天真,以为要有点轰轰烈烈的爱情才算是男女朋友。
冬子开口说好主意,她上了班一直很忙,甚少有机会看电影,我能陪她去看最好不过。我看着两个莫名其妙的女人,无奈答应。谁想到路上冬子全然没有在我家里的开朗,撅着个嘴不说话。
我有一搭无一搭的没话找话说,她冷淡的回答。路上遇到几个以前的同学,别人看到我们在一起,脸上有些暧昧的微笑,她不仅视而不见,更有意的靠近我。进了文化厅的电影院,找好位置坐下,我终于直截了当地问她我什么地方做错了?
“你要去上大学,对吧?”
“有可能,要等成绩下来才知道。”
冬子沉默许久才说,“你要去上学,为什么不来告诉人家?你心里没有我这个朋友?人家不来找你的话,你是不是就这样一声不吭的走了?你一定要人家主动,才放的下你的臭架子?”她的声音有些颤抖。
“啊,冬子,你说什么?我什么时候摆架子?”我有些莫名其妙。
“你还说没有,那我问你为什么不理睬人家?每次都是人家主动来找你,你有没有在意过人家?你以为人家是没有人要的?”
我恍然明白,为她的大胆而惊讶,也不知道她什么时候开始喜欢我。她上班工作后我们几次见面,她都有些躲避的样子。我还听说她家人给她介绍了男朋友,也有一些小伙子主动去纺织厂找她求爱。
冬子看我不说话,问道,“你想些什么?听没有听到人家问你?”
我笑道,“你不说自己的年龄,叫我怎么敢娶你做老婆?”幼时一起玩耍,她总是愿意做姐姐。上学后她问了我的年龄,却死活也不告诉她的生日,为此我没有少取笑她。
冬子怒叱道,“你敢!”右手飞快的伸过来掐我的大腿,小时候她最喜欢干的把戏。
我一把抓住她的手,有如雷击。她的手指很长,细腻的肌肤点燃了我心中的火焰。恰在此时电影院熄灭灯光,电影开始,我们两人都不再有任何动作,就这样握着手。
那场电影演了什么,我一点印象也没有,记得的是她的手很温暖,身上有股淡淡的香气。我心脏剧烈的跳动,犹豫着下一步做些什么。没等我拿定主意,电影已经结束,那天晚上我不幸遇到电影史上最短的影片,可似乎其他观众没有任何的不满。
灯光亮后,冬子抽出手,脸上不知道是失望还是害羞,我们默默起身离开影院。我说送她回家,她点头同意。一路上她似乎等我表白爱情,可惜我的心里很乱。她的大胆给我青春虚荣心极大的刺激,她本人又是一个漂亮的女孩子,我没有理由犹豫。但是我没办法下决心,我幻想过自己轰轰烈烈的爱情,期待不平凡的生活,可不是发生在这座北方城市里。我想去外面的世界,那个我从童先生的藏书中认识的世界。
到了冬子家附近的街口,她停住脚步,有些悲哀的看着我,女性的直觉让她本能的感觉到我的犹豫,她轻声问道,“木天,你还记不记得说过的话?”昏黄的路灯下可以看到她眼睛里闪动的泪珠。
我一头雾水,说过的那么多话,她指那一句?女人泪水的杀伤力远远超过拳头,我喏蓄着不知如何回答。
“我们同桌的时候,后面的王立欺负我,我气得躲起来哭鼻子,你揍了王立一顿,说会永远的保护我,不让人欺负我!”冬子哽咽得说出来。
“哈哈,王立不是欺负你,他喜欢你!” 我忍不住笑起来,我记得有那档子事,王立小子早熟,另类方式表达爱意,让我修理一顿后不敢纠察冬子。他现在已经有了女朋友,不过看到我还说“重色轻友”。
“我不管王立,我问得是你,你说过要保护我,还算不算话?”
我是说过,可我们同桌是六年前十二、三岁时的事情,十三岁男孩子说的话能当真?女孩子脑袋真的是不一样,难怪“世界最难女人心”。我拉住她的手说,“冬子,我不知道你还记得这些。你上班后,我去你家找过你,你家里人并不是很欢迎我。后来我听说你妈给你介绍男朋友。”
冬子抽出手来,决然地说道,“木天,你不要管我家里人。我喜欢的是你,我会等着你回来,你要记得我!”
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更不要提做些什么。虽然当时也有青春期的骚动,但我对男女关系绝对没有开窍。那时候也有马子,出来打架惹事的女流氓,我认识的哥们有和马子上过床的,他们偶尔也会吹嘘一番,可那些女人无法引起我的兴趣,起码她们的打扮和举止让人反感。我不是道德高尚人士,更不是坐怀不乱的柳下惠,我仅仅是属于比较晚成熟的那类男人,还没有遇到合适的女人来开导。
冬子突然抱住我的脖子,她的嘴唇大胆的贴在我的嘴唇上。我那时候已经从外国文学里知道接吻是怎么回事,可从来没有亲身体验,也没有看过别人做过,更没有想到会有女孩子主动和我接吻。 我整个人几乎是僵硬住了,她的嘴唇很湿润,她的气息带有形容不出来的甜美,她丰满的胸脯顶得我血脉膨胀,蓦然间有团火在我身体里熊熊燃烧,从来没有体验过的快感袭击着我每一个细胞,我的心脏要跳出胸腔,我以为自己要死了。
冬子虽然比我早熟,她也不知道如何接吻,她的丰满嘴唇是紧紧合着,我们贴着嘴唇站在那里一动不动,能听到的只是两颗心的跳动。
春天的北方夜晚依然有些寒冷,我感到冬子身体颤抖,我抱着她躲到旁边背风的角落,路灯的光线也照不到我们。我的两手从她的后背滑到臀部,单薄的布料透出来柔软和热气,我不由自主地抚摸起来。冬子有了反应,她嘴里发出哼咛的低沉呻吟,拼命的往我怀里钻,我们的身体几乎要融化在一起。我感受到自己某一部位的雄起,全身的快感变成莫名的压抑,我本能的知道需要释放。冬子同样感受到我身体的变化,她身体有些僵硬,她的呼吸变得极为急促。在我意识到自己要做什么之前,我的右手已经开始笨拙的解开冬子的上衣纽扣,她的纽扣很紧,我的手在她胸脯蹭来蹭去,不自觉的有些颤抖。
“咣当”,附近有人家开门,我回头看去,漆黑的夜色下并没有人来打扰我们。可短暂的停顿似乎惊醒了冬子,她松开手后退一步,怔怔的看着我。我要伸手抱她,她抓住我的手拒绝,猛然在我嘴唇不轻不重的咬了一口,她说了句“明天来我家找我”,转身跑开。
我在原地站了很长时间,有跟她进去的欲望。冬子的香气似乎还在鼻尖,我的手指还能感受到她的肌肤热气。我陷入了矛盾的心情,“男追女,隔座山;女追男,一层纸。”冬子不再是我记忆中的青涩女孩,成熟的冬子是个漂亮的女人,她的热情和大胆让她变得格外有吸引力。她有些像是我看过的美国小说《飘》的女主人公,郝思嘉,知道自己在做什么,需要什么,也敢于去争取。我很喜欢和她在一起的感觉,你仿佛可以感觉到生命在燃烧。生活也许清苦,还有很多的不如意处,可两个人在一起会越来越好。
但隐隐约约我有些不安,似乎有些不对劲的地方,我想了半天也不知道什么不对劲,甚至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有这种想法。我没有主动寻找男女朋友的冲动,可也偶尔想过要找个什么样的老婆。那个年代要简单很多,起码谈到城市人们的婚姻配偶,因为大多数人都很穷,只有极少的人过着富裕的生活,他们通常是高级官员、大工厂头头或者专家级别的医生,都是我生活圈子范围外的世界。大多数人来说,没有学历、地位、财富的比较,冬子家庭是工人,我妈也在工厂工作,我们完全是门当户对。
回到家里,母亲迫不及待的来盘问我,我说只是送她回家。母亲狐疑的审视我半天,干脆问我是不是不喜欢冬子。我犹豫说不知道。母亲爱怜看着我,说道,“冬子是个好姑娘,你整天惹事生非,成了家会稳重下来。”
也许母亲是对的,我虽然年纪还没有到二十岁,她却有惊人的直觉,比我提前知道我需要些什么。我的身体的成熟是明显的,可她一定有其他方面的担心,担心我会去闯祸,担心我去做些什么傻事。
生活往往是这样,重大事情发生前多多少少有些微妙的暗示,仿佛冥冥之中有个神灵引导我们。但有多少人能够接受这种暗示,又有多少人能够听从?我肯定不是属于其中的。

第三章 参军
【威廉•莎士比亚:爱所有人,信任少许人,勿伤任何人。】

第二天下午我没有去找冬子,而是去找刘大庆,我在学校最好的朋友。我没有去找冬子,不是别的原因,我只是想冷静几天,不然我们可能真的出点事情。
刘大庆和我是截然不同的两个人,他人高马大,却极为老实,从来不惹事生非,也不去管什么闲事。母亲喜欢我们在一起,她放心刘大庆的人品。刘大庆的家人对我则要情感复杂些,他们知道我能干出些什么事情,但同时他们也知道有我在,刘大庆少了很多的麻烦。
我去他家的时候,他正在院子里照看最小的弟弟。他家里兄弟姐妹五个,最小的才六岁, 并不是他父母特别能干,而是那个年代不讲究怀孕避孕,人们很多时候顺其自然。他作为老大,要经常帮助家里干活,他很快要去区里的工厂做个小木匠,能赚钱补充家用。
“嗨,木天,我们现在就去工厂?”我们早就说好要去他上班的工厂,我家里缺把小椅子,他的师傅答应给我做。
“等等,”刘大庆的遮挡并不成功,我一把抓过他最小的弟弟抛上空中,他掉下来我抓住后,又被连扔了十几次。他咯咯的笑个不停,很享受这种空中飞人的体验,直到他妈妈上来抢过去才算作罢。刘大庆他妈妈不太喜欢我拿她小儿子当沙包扔来扔去,但毫无疑问她和其他旁观者一样也对我的臂力有所警觉。
走出刘大庆家的院子,我才告诉他不去工厂,而是去马歇尔饭店吃冰棍。马歇尔饭店是本市最古老的西餐厅,最早是个叫马歇尔的犹太人开的,几经周折后变成了国营饭店,也是本市最著名的西餐厅,有点怀旧情怀口袋不缺钞票的人通常会去那里。我没有吃过那里的西餐,却喜欢他们的冰棍和冷饮,那是钞票不多的人的一大享受。
“那不太好吧!”刘大庆站住脚步,他知道我要去干什么。马歇尔饭店旁边是市文化宫,门前的广场是很热闹的地方,也是闲人聚集的场所。
“走吧,我请你吃冰棍,算是提前庆祝你进工厂!快点儿,汽车来了。”刘大庆找到木匠的工作并不容易。
刘大庆知道我的脾气,不情愿的和我挤上公共汽车,里面乘客很多,我们没有办法说话。
在马歇尔饭店的冷饮部买好了冰棍,一人两根,我们边走边吃。
“冬子去找过你?”刘大庆细心的吸食着乳白的冰棍,马歇尔的冰棍味道就是不同,充满了奶油的清香,吃到嘴里香甜爽口,让人回味。要是可以,他肯定会带一半回去给弟弟妹妹品尝。
“她来我家。”我不置可否的说道。刘大庆上学的时候很喜欢冬子,有段时间我们三人经常在一起,他也对我说冬子是班上最漂亮的女生。我听说冬子上班后他还去找过她,冬子似乎没有回报他的热情。
刘大庆没有说话,专注吃他手里的冰棍。
“你消息很快啊?你还喜欢她?”和刘大庆谈论冬子,我没有什么不安,冬子喜欢谁是她的事情,她愿意和我做朋友不是我的错。如果换过来,我爱的女人爱上我的朋友,我会祝福他们的。男人间的友谊应该超越女人,起码我是这样认为。
“我妹妹看到你们出去。我和她没戏,冬子一直喜欢的是你。他妈的,我就没看出来你比好在什么地方!”刘大庆难得骂人。
“你要是女人就知道了!但你也不用妒嫉,看好我的女孩子不多,没有几个主动上门找我。”我笑着安慰道。
我们已经到广场,找了处台阶坐下。文化宫下午的电影还没有开始,很多人聚集在门口,其中多半是年轻的男女。这是我熟悉的地方,很多时候我们来这里找茬或者打架或者炫耀,当然最近两年我很少和人动手,出来混得多半都打出交情来了。
我有些说不清楚为什么要来,那时候的国产电影要比样板戏强不了多少,看一部差不多代表了本年度所有电影的情节。如果一定要说,我是来告别的,告别这种生活。我要去上大学了,刘大庆要去上班了。不管喜欢还是不喜欢,我们都要进入人生另一个阶段,以后不会再有机会来这里胡闹。
“咦,那边发生什么事?”刘大庆探头向广场远角望去,这小子人前人后的很老实,和我在一起却很好奇,大概压抑久了难得放松些。
我瞟了一眼人群的骚动,看热闹的人已经向那个方向移动。广场是个很奇怪的地方,有点像人的情绪,有时候很安分,有时候乱七八糟的事情一个接一个的发生。挺长时间没有听说这里出事,看来今天要不安分。
我们居高临下,看到几个男人把一男一女包围起来,那个男人似乎被打了几个耳光,他没有还手。周围观众拉开一些距离,没有人上去干涉。我扫视四周,没有看到附近派出所的人,平常他们到是定时巡视。
“算了,走吧。”我扔掉两根冰棍杆,站起身来,有些索然无味。不用看,我已经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恋爱中的男人在情人面前显示雄性力量,结果招惹了不该招惹的对象。没有什么,挨顿揍他就会下回谨慎很多。听起来有些不近人情,别人以多打少不算公平,可是公平的社会并不存在。
刘大庆有点想看热闹的意思,他看我已经迈步,也不情愿的跟上来。“要来的也是你,来了你就走,什么意思?”
“整天打来打去的才没有意思,你想看可以自己留下来。”我没有去解释自己情绪的突然变化,有时候和你很熟的人却无法了解你的微妙感受。
我们朝另一个方向走去,没有想到的是人群向我们涌过来,似乎男女二人在跑,后面的人在追赶。男女二人很快又被围住,就在我们五米的距离。
被打得男人颇为高大,有点像是惹事的主儿,他虽然挨了不少揍,脸上几块青紫,身上衣服也被扯破,却还没有流血,动手的人并没有过分。女人倒是没有被打,有些惊慌,看长相也算是漂亮。打人的有四个,三个明显是混子,有些刻意装出来的恶狠狠的神情,另一个领头的,穿着一件很时髦的花格衬衫。他二十多岁,浓眉大眼,却有点阴险的味道,身材算是健壮,却并不习惯和人动手。他拉着挣扎女人的手,对其他人吼叫,让他们好好教训教训那个不开眼的男人。
我不认识这些人,却有些看不过去,男人逞能挨顿揍不算什么,可拉住别人女人就是另外一回事了。果然挨打的男人怒吼着,冲上来要和花格衬衫拼命,却冲不过三个混子联手,让他们再次打倒在地。等他勉强爬起来,花格衬衫放开女人,自己上来厮打。让我走眼的是,他学过点擒拿的功夫,连着把对方摔了几个跟头。
“木天,你也在这儿?”人群里一个和我有点交情的混混过来说话,他姓秦,比我大几岁,也开始上班了。
“来转转,他们怎么回事?”
“那小子是欧三,刚从部队回来,仗着他爹是个区长,这几个月整天惹事,祸害女孩子。那哥们不认识他,好像因为什么和他吵起来。我看这小子多半是看上人家女人了。”
“操,这个人渣!”
“算了,木天,你别掺乎进去,听说欧三他爹挺有势力,这种人你不要惹。”秦混混好意的劝导,刘大庆也在一旁帮腔。
我听了他们的话,皱皱眉头,他们说得有道理。我没有动地方,就是扯着嗓子喊了句,“行了,哥们,差不多就放手吧!”欧三虽然给我感觉阴险,却还是有控制的人,动手间还是有些分寸。
我嗓音够亮,所有人都听到了。欧三向我看过来,见我们三人,眼神有些阴晴不定。刘大庆略微后撤了一步,他从来不参与我打架。秦混混也微妙的退后一步,人上了班看来老实多了,想想我好常时间没有听说他打架。
欧三看到这些,胆气一下壮了很多,带着威胁的口气说道,“哥们,没你的事,你别找麻烦。”他又把注意了转移到地上躺着的男人。
老实说,欧三也算是给了我面子,可是我还是走进去,欧三身上某些东西我本能的不喜欢,大概是他自以为是的态度。
“你也想挨揍?”欧三阴冷的看着我,“你知道我是谁?”他也算是有些眼力,并不是太愿意和我动手。
“把人放了,让他们走,今天的事情就算完了。”我话一出口,已经知道会是什么局面,我是在找借口揍欧三。
欧三没有出声,眼光示意三个混混上来。他们年龄都要比我大些,但相貌上并不能看出来,身体上也要比我弱点。不说名字,他们不认识我,和路一拳那次动手后,我并不经常出来打仗。
我们很快纠缠到一起来,打架的确是刺激,我的血脉瞬时间点燃,整个人像豹子一样左冲右突。人群嗡嗡变得吵闹,人们缺乏娱乐,难得看到流血都兴奋起来。
我身上挨了几下拳脚,问题不大,两个混子让我给重拳打倒,正要对付最后的一个,我突然感觉不对,人群有些太静了。我几乎是最后的一秒钟转身避开欧三的砖头,这个混蛋背后偷袭确实阴险,如果打上我脑袋的话,肯定要去医院缝补几针。
最后的一个混混被我一脚蹬出五六远,差点闭过气去,捂着肚子爬不起来。现场就剩下我和欧三两人对峙,我看看他手里的青砖,活动一下手臂关节,让他上来。这家伙有些让我上火,我很痛恨这种人。他在部队呆过,手脚有点功夫,却选择偷袭,让人不耻。
欧三知道躲不过去,冲上前举砖向我脑袋砸来,我等他的手快落下来时,一拳迎上砖面。欧三吃不住力道,松开了手,青砖让我打碎几块。人群里发出一片惊叹声音,几年的黄豆沙袋的击打让我的拳骨十分坚硬,碎石成粉的功夫我没有,打碎快青砖倒不是难事。
欧三让我这一拳给打怕了,我不给他机会逃跑,几拳把他打倒在地。他躺在地上,选择认输。可刚才他并没有给别人认输的机会,我扯着他的衬衫要拽他起来。
“我爸是欧区长,你放了我,我们交个朋友。要不然,有你的好看!”欧三低声说道。
如果他不说最后一句话,我多半会放手。但是他的威胁让我更加恼火,我噼里啪啦给他一顿耳光,又在他肚子上来了几拳,看他疼痛的不能说话,我才放手。
我并没有想要下重手伤人,但是明显几年来我的力气长了很多,欧三被我打断了锁骨和三根肋骨,三个混子也多少内脏受伤,当天都住进了医院,他们在医院里呆了两个星期。第二天警察找上门的时候,我颇为的惊讶,但也不得不跟他们去了公安局。我被拘留了一个星期,挨了几顿揍,尝到了别人在我身上舞动棍棒的滋味。
我倒是没有在乎挨打,让我愤怒的是人性的卑鄙。公安局里被我救了的男女有些记忆障碍,没有为我作证,反而一起说欧三没有殴打调戏女孩,他们不知道我为什么要主动攻击欧三和他的朋友。我听到他们的证词,差点没有冲上去。作伪证的男人还有些羞耻,不敢看我,女人则满是无辜的表情,我第一次近距离看到女人的无情。
最后我没有被关进监狱,齐先生找到省城政法系统以前的一个学生帮忙说情,帮了忙。另外是欧区长颇为老奸巨猾,他不想把事情弄大。事情罪不在我,虽然可以收买证人,他却堵不上老百姓的嘴,欧三的名声也实在太坏,他顾虑自己的仕途,忍下了这口气。
可欧区长没有大度到放过我。1978年春天开学时,我既没有上本省的大学,也没有上外省的。虽然我的分数是全市考区的前几名,欧区长还是扼杀了我的大学梦。
大学招生公布不久就赶上招兵,可能打仗的风声已经传开,很多家长不愿让孩子去部队,区武装部不得以放宽了条件。我上学的路断了,又不想当工人,有些向往军旅生涯。母亲虽然同样担心战争,可更担心区长报复我,松口同意,就这样1978年五月我去了部队。
走前冬子来找过我,她知道我那天没有找她的原因,言语流露些许的不满。她也不喜欢我去军队,虽然她说要等我回来,但有意无意我们两人却没有单独相处的时机,我自然也无法继续那一天的动作,让身体的一点冲动无法释放。
命运绝对是奇怪的,如果我那天去找冬子,大概不会出事,我多半会上大学,也会娶了冬子,因为情憧初开的男人轻易不会放弃第一个女人,起码那个时候是这样。我应该会成为一个本本分分的男人,我有时候喜欢那样去想。不过,谁知道?有时候我又觉得自己天生不安分,即便没有欧三,也会出些其他的事情。

第四章 新兵
人生在世,幼时以为什么都不懂,大学时以为什么都懂,毕业后才知道什么都不懂,中年又以为什么都懂,到晚年才觉悟一切都不懂。林语堂

是我的幸运,也是我的不幸,我去的是xx军,中国赫赫有名的主力部队之一。xx军解放战争隶属四野,从东北大到海南,功名赫赫,是林彪元帅的王牌。朝鲜战争, xx军是所有参战部队唯一成建制歼灭美军一个团的部队,为世界瞩目。60年代,中苏关系恶化,xx军驻扎在北方,是守卫苏联进攻北京主要路径的主力部队。
提到七十年代的中国,人们多半会想起文化*大革命,多半想起内部的分裂,却甚少知道当时中国面临的生存危机。苏联一直远东地区保持着强大的武力,震慑着中国。看看中国地图,从黑龙江到新疆到内蒙古的边境对面,都有苏联军队。中国是生活在苏联的刺刀阴影下,中国的将军们十分清楚对方的实力,也知道自己的差距。苏联在亚洲有最强大的陆军,成千上万辆坦克,数千架飞机,全机械化的步兵,在纳粹德国演练的十分娴熟的大纵深突破战术,而中苏边境的千里平川正是苏联计划的绝佳实施地方。还没有提到苏联最强大的太平洋舰队,苏联在越南金兰湾基地的数百艘舰艇,苏联时刻瞄准中国的上千枚核武器。面对这一切,中国是有可怜的数十枚核武器,可那是同归于尽的杀手锏,不到最后一刻不能动用,能够指望的就是中国的军队。
战争如果爆发,将是中国军人的生命去应付苏联的钢铁机器,没有人知道,中国军人能不能作出足够的牺牲,抵消苏联人压倒性的武器优势。正因为此,中国几个主力集团军,尤其是承担阻击苏联进攻的主力部队,始终保持着良好的战备状态。地方上的动荡,完全没有影响到部队的训练。这些部队都有一批干部老兵默默地坚守着职责,时刻准备着为国家、民族的献身,他们不应该被后世遗忘。
我进了新兵连,立刻感受到不同的气氛。我的班长是个奇怪的人物,我们只是知道他姓张,但他绝对是天下姓张的里面最难忘的一个,相信受过他训练的新兵任何时候想起他都会打个激灵。
张班长其貌不扬,身材一般,不穿军装的话,和街上的农民差不多。可那身军装给他别样的气息,加上他脸上的一道伤疤,是整个连队最让人害怕的班长。我们曾经分析了很长时间那个伤疤,在脸颊上,两寸长,皮肉卷起,周边皮肤烧得焦黑。没有人能想出来什么造成的伤口,也没有人敢去问张班长,他发怒时候,伤疤变得通红,卷肉好像要挣破开来。
我们第一次看到张班长,他是来接我们去营房。我们排成一列,他也不说话,阴沉的走近每个人上下的打量。他逼近你的时候,你可以感觉到危险的靠近,这个人能对你的生命产生威胁,默默地忍受这种动物的直觉绝对不是一件舒服的事情。加上他呼吸的臭味,我们每个人几乎是屏住呼吸等他过去。
张班长一个个视察完我们,只说了一句话,“你们不学好来当兵,我会让你们好受的!”
我们忍不住面面相觑,有些不确信听清楚他说的话。作为一个新兵教官,他的这番欢迎词也算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了!当然更没有人理解他为什么像人贩子一样的看我们。我自认为比其他人了解他,他是在衡量我们,要从我们的反应上看我们是什么样的男人。我已经感觉到要想通过新兵训练三个月,我需要小心他,十分的小心他。
我们很快就发现张班长不是一个普通的班长,他年龄要比其他班长大上十岁,其他班长见到他都很恭敬,他更像是班长中的班长。连里的军官看到他同样客气,从来没有人吆喝他。他在连里地位很超然,可以训斥每一个班的新兵,也注意所有人训练中的缺陷,所有新兵看到他都害怕。
体罚一直是新兵训练的正常现象,几乎每个新兵都要挨打,任何事情做错,任何动作没有达到要求,甚至你态度不好,新兵班长给你几下耳光、一顿拳脚都是天经地义的。张班长打人时候不多,更多是阴森森的看你,比揍你还难受,你会忍不住琢磨他什么时候要杀了你。下一次你绝对不会去犯同一个错误,因为你不想他再找你。
我的预感很灵验,张班长很快就盯上了我。食堂吃完饭,我要倒掉饭碗里的剩饭剩菜时候,他拦住了我。
“站住,为什么不吃完?”他看着还剩下半碗的饭菜问道。
“报告班长,我吃饱了,实在吃不下去。”我已经知道要坏事,也说的算是属实。对于城市兵来说,新兵的伙食有点像是猪食,味道难闻不说,还不干净,猪肉皮上还有黑毛。
“你叫什么名字?”张班长的眼睛更多关注着我碗里的剩饭。
“报告班长,木天。”
“你知道为了这份饭菜食堂炊事员花费了多少心思?”他抬头看我,伤疤开始跳动。
我做好了挨打的准备,目光直视,尽量不去看他的脸,“报告班长,我错了,我会下次全部吃掉。”他说的对,炊事员一定是花了一番苦心才作出如此色香味差到极点的饭菜。
“不用了,你不饿就不要勉强,从今天起,一个星期你不要吃午饭。也许能帮你解决不饿得问题。”他的惩罚有些出乎我的意料,但却恶毒。
不得不说,张班长的手段很有效,我连着一个星期几乎都是饿着肚皮,早餐的咸菜、粥和馒头根本不能提供一天训练所需要的热量。中午吃饭,我饿着肚皮站在食堂门口,听着里面的碗盆撞击桌面、新兵嘴巴吧唧吧唧的吃饭声,闻着空气中那股怪怪的饭菜味道,想象着回到家里母亲精心烧制的羊肉丸子,我几乎是要发疯,我恨不得要冲进去抢口饭吃。到了晚上,我碗里的饭菜不剩一点,连汤水都让我喝掉。
一个星期过后,张班长没有再提剩饭事件,可我知道他还在背后观察。虽然我对他的惩戒方式很不以为然,胃口却开始适应食堂的伙食,开始感觉不到那股饭菜的怪味。后来我才知道,我收到的惩罚不算冤枉。新兵连的伙食确实让部队很费了一番心思,国家困难,部队伙食标准有限,不得不想办法解决,没有足够的植物油,炊事员用肥肉炸出动物油来做菜,这就是菜里的怪味。伙食虽然难吃,却要比其他二线部队好得多,起码提供了足够的热量和一定的蛋白质。在那个物质极度贫乏的年月,也算是不小的成就。
新兵训练开始是注重体能,尤其是上肢力量的训练,上百次的俯卧撑、引体向上、单杠、双杠,一天下来,很多新兵胳膊肿痛,疼得直哭。熬过头两个星期,新兵身体慢慢适应,训练就不是特别的吃力,意志力强基本上就都能熬的过去。
我倒是没有感到不适,肚子饱了以后,训练更加容易,十年的搏击训练让我的身体条件明显高出一筹。连队每回越野跑等各项体能测试,我都能名列前茅,也颇为轻松。不过,新兵连里同样卧虎藏龙,各项测试要想拿到头名并不容易,竞争下来我也有第二的时候。我的优势是综合素质,好比十项全能,总分算起来我要远远超过第二名。
不是所有人都能通过新兵连的训练,我们连一百多号人大约有十个被淘汰。其中有两三个是身体无法承受训练强度,他们多半是城市兵,从小没有受过足够的磨练,身体也娇生惯养,训练量加大后就开始出现伤病,不得不被退回地方。其他的人被淘汰原因要复杂些,一半的人是意志薄弱,身体没有问题,他们的确是不适合军队的职业,早出去对大家都好。另一半人有智力的原因,也有态度的原因。军人需要对局势有瞬间的判断,大脑要能作出理智的分析,战场上他的选择往往决定自己和战友的生命,智力条件欠佳的人离开是正确的选择。态度不好的人更应该离开军队,面对极度的压力他们往往成为集体最弱的环节,带给自己人的危险要超过敌人。我很庆幸部队新兵连的选拔很严格,后来战场上我们侦察连的优异表现一定程度上验证这种选择哲学。我看到过兄弟部队的新兵,因为没有足够的选拔标准,有些人无法应付战场的压力,神经崩溃甚至自杀。这种悲剧本可以避免,不是所有人都适合当兵。
虽然我很适合当兵,可张班长并不如此认为。尽管他没有明确的表露,我却感受到他的窥测,他在找我的漏洞。让他失望的是,进入武器训练后,我的表现更加优秀,我对于枪支有种天然的悟性,手感极为出色,几乎可以感觉到子弹飞行的轨迹。连里打靶比赛,有我参加,他们就是在争夺第二名。我不仅仅是射击精准,还速度奇快,王班长也不得不承认我有射击天赋,不是他们教出来的。
说这些,不是吹嘘我如何轻易过关。很多人忽略的是,我在训练中花费的时间和认真程度。在靶场上,我全神贯注的射击每一发子弹,不断的调整自己的姿势和状态,不断的尝试如何提高自己的成绩。五十发子弹射击下来,我全身好象水洗一样,精神上也感到极度疲劳。天赋的开发永远需要反复的磨练,这点适用于平民生活中,也适用军人的职业。
拚刺刀是红军时代的重要手段,那时候子弹缺乏,人命则要充裕很多。朝鲜战争过后,部队拼刺刀的科目变得不是重点,但我们还是花了些时间来训练。我们学会了基本的几个防守和刺杀动作后,王班长要求我们进行分组对抗训练,通过演练来掌握动作要领。
和我对抗的是李彪,山东大汉。他的家乡尚武风气很浓,他从小习武,身手也还过的去,我们较量过几次拳脚,我要费点手脚才能打败他。
我们很快掌握了传授的基本动作,开始即兴的发挥。李彪来进攻,我来防守,如同搏击一样,我尝试捏揉各种动作进入刺杀对抗。我们你来我往很多会合,颇为精彩,也很惹人注目。张班长看到,喝骂我们停下,问我们在干什么?表演舞蹈?
我们没有争辩,从新中规中居的训练。张班长看了一会儿,还是不满意,他觉得我太轻松。李彪因为身材原因,身形不是特别的灵活,他的刺刀进攻无法给我很大的威胁。
张班长挑了连队一个身形最灵活的小个子,他比我矮一头,速度却极快,手上动作也十分灵巧。我们一起拼刺刀,居然是旗鼓相当,一时间难分高下。
但是中午吃完饭后,再次比试,我发现了小个子的弱点,他的速度无法弥补他在力量上的不足,尤其是我改变策略,不和他比试动作的优美流畅,而是大开大合逼迫他和我枪支撞击。渐渐我完全占据上风,他虽然苦苦挣扎,他的进攻却无法威胁我,我开始有些戏耍的成分,试验自己发明的动作的有效性。
“停住!”一旁观战的张班长沉着脸吼道,他不满我的态度,要自己和我比试刺刀。
我有些惊讶,但看不出他厉害到什么程度。虽然他虎着脸,我没有什么畏惧,我早已学会两人对抗首先不能气势落败。
“好,来吧!”张班长示意我来进攻,我们换了武器,用的是没有开刃的刺刀。
我一个标准的正步刺杀,他没有躲闪,无视我刺向他胸膛的刺刀,提步刺杀我的肋部。我吓了一跳,如果用的是真的刺刀,我们一定是两败俱伤。我动作回收,脚步挪动,架开他攻来的刺刀。我并不想肋骨被捅一下子,没有开刃的刺刀头部同样伤人。
张班长得理不饶人,接连几个进攻的动作,我左躲右闪,十分狼狈。
他突然收手怒骂道,“你还让不让了?你他妈的混蛋,这要是战场的话,你怎么办?你以为自己能戏耍对手?我告诉你,你是找死!”
我被他当众怒骂,有些挂不住面子,脸色通红。
张班长嘲讽的说道,“有人生气了,好,让我们看看你生气的表现。”
我不再顾忌,主动的进攻,他脚步颇为灵活,前臂很有力量,同样有攻有守。我们来回十几次后,我大致熟悉了他的套路,开始占据上风,他被我供给的连连后退。
看看情形不对,张班长重新采用两败俱伤的打法,我没有和他拼,而是消耗他的体力,继续用力量加速度和他周旋。他伤不到我,我就永远立于不败之地,等他疲倦后漏出空当,我会让他尝尝被刺杀的滋味。
张班长看我防御的姿态,晓得我的策略,眯着眼睛恶狠狠的打量着我。突然间他猛冲上来,我轻易的让开他的刺刀,他动作过大,无法防守,胸部重要部位敞开。我没有犹豫,一刺刀扎到他的胸口。虽然我最后时刻收了点力,他还是哎呀一声仰面倒下。
我急忙上前弯腰查看,躺在地上的他没有任何痛苦的神情,而是专注的看我拉近距离,高举的枪托突然向我头顶砸来。我躲避不及,他的枪托重重砸在我的肩膀。我半边身子有如雷击,顿时麻木,当场坐下来。
张班长站起来,他胸口一定很疼痛,他虽然装作若无其事,我还是看到他皱眉的瞬间。这让我感觉好些,我有些后悔没有再加重力量,让他更难受些。
观看的新兵们都有些傻眼,他们不解的看着张班长,眼神里颇为不懈,都以为他是和我比试不敌而恼羞成怒。有人上来要搀扶我下去。
“住手,不要管他!”张班长走上来,他脸上的伤疤不停的跳动着,让他看起来很狰狞。“你们以为我是输不起,对不对?”他阴沉的目光扫过围观的新兵们。
“我告诉你们,你们要是学木天,都要死在战场上!我是训练你们成为军人,战场上能够活下来的军人。木天自认为了不起,可以戏耍对手,这种人上战场第一个死!因为什么?因为他太自大。战场每一个敌人,不管是男人、女人、老人、小孩,都可能要了你的命!你全力以赴,能不能活下来都不一定,还想和别人玩,还想什么风度,你们是狗屎进了脑袋。”他的声音震耳欲聋。
张班长看着鸦雀无声的新兵们,等他们完全理解他说的话,又说道,“你们是军人,国家养你们,训练你们,就是为了战争爆发,你们能够战胜敌人。你们要是一点作用没有发挥就让敌人干掉,你们罪该万死,我是罪该万死!因为你们将让你们的母亲姐妹们面对敌人,你们知道日本人在南京对中国女人作过些什么?你们知道八国联军在北京对中国女人作过什么?你们想让这些事情继续发生?”
“你们不要以为我是在吓唬你们,战场上什么事情都可能发生,你们训练的再好也可能失败,你们唯一能做的就是全力以赴,不管敌人是谁,不管敌人强大弱小,你们不能手软!你要是想着留有余地,你要是想学木天,你们就都他妈的等死吧!”
“听清楚没有?”
“报告班长,听清楚了!”新兵们一起高声回答,他们看我的目光也没有了同情。
“清楚了,还不起来练习?”
新兵们跳起来继续刺刀对练,没有人再关注我。我看着张班长,眼睛几乎要冒火,肩膀的疼痛暂时被忘掉。我恨透了这个丑陋的伤疤脸,我想爬起来给他几刺刀。他把我描述成什么东西?他和我都清楚,我当时不收手的话,没有开刃的刺刀也能扎伤他,他肯定要躺下来。他不感谢我,却借题发挥,实在是人品卑劣。
张班长走近我,黑沉沉的眼睛盯着我,我毫不示弱的迎视着他。
“你很委屈,觉得我欠了你,是吧?”
我没有出声,愤怒的眼光已经是最好的回答。
“我告诉你,战场上你给别人机会,就是不给自己机会!”他不知想到什么,看我的眼神很疯狂。
我保持沉默,强忍着阵阵的疼痛。他的枪托打得我肩膀一片青紫,几乎一个星期我手臂不太灵便。
很长一段时间我无比的痛恨张班长,射击训练时我看到的目标多半是他的脑袋,每一枪的命中都被我一点快乐。我避开他的视线,他也没有再找我的麻烦。
新兵训练结束前,张班长找到我单独谈话,我并不意外,我早有预感我们还要有点故事。
谈话是在他的营房,同屋的其他班长都识趣的避开,我没有害怕他会打我,拼完刺刀后,我们两个人都知道如果肉搏谁会是赢家。
张班长让我坐下,眼睛看着窗外的操场好半天没有出声,他在思考些什么。
我四下打量他的房间,他没有什么私人物品,日常用品和床铺都摆的整整齐齐,唯一显眼的是挂在墙上的一个钢盔,上面有颗红星,也有颗子弹的洞眼。
“你还恨我,是吧?”
我瞥了他一眼,没有回答这个明显的问题。
“我是来训练你们的,不是和你们交朋友的。我的责任是让你们打仗能够活着回来,你们的感受不是我需要考虑的!”
我不知道他想说些什么,我感觉他在考虑如何措词,他有话要说。
张班长缓慢的说道,“木天,你是个不错的新兵,你身体好,动作也利索,射击精确,先天优势明显。你想没想过,要是打仗上了战场,你能活着下来?”他收回视线,面无表情的看着我,他的话很奇怪,虽然当时传说打仗,可我们关注的更多是和苏联的冲突。
我想了想,“我不知道。你不是说,战场上什么都有可能发生?”
“好,你不愿意说,我们换个角度,你认为什么样的战士能够在战场上活下来?”
“训练好的战士?”我不确定他的谈话方向,仇恨一时被冲淡了,更多是好奇。
“善泳者溺,战场同样是这样,你的训练有时候会让你更快的送命。”
“运气好的人活下来。”
“运气?”张班长嘴角抽搐一下,不自觉地笑道,“是,所有能活下来的人都要有些运气。你能掌握运气?”
“我告诉你,你要想在战场上活下来,你要够狠。如果你想表现自己是多么英雄,那你最好给自己一枪,省得别人还要救你。”
我瞪着眼睛看他,仇恨慢慢的聚集。
他看我没有表示,继续说道,“木天,你太把自己当回事了!你在新兵连里算是不错的,可人外有人,天外有天。你还没有见识过什么,你还没有受过最严格的训练,你更是连战场都没上过,你要放谦虚点,态度放好点,没准你还能学点有用的东西。要不然,有一天,你会发现你错的多么离谱,你什么都不是!”
这是我们说的最后一句话。

第五章 手谈
道德是一种获得——如同音乐,如同外国语,如同虔诚扑克和瘫痪——没有人生来就拥有道德。马克吐温

新兵训练结束,分配到连队后,我遇到了麻烦。看到班里老兵无缘无故的欺负新兵,我路见不平教训了老兵一番。兔死狐悲,班里其他老兵见有人胆敢反抗军营传统,加入战团,靠人多优势五个打一个。我背靠墙,正面应敌,从营房里一路打到食堂,直到连长来了还站着。五个老兵有三个被我打得血流满面,需要上卫生所,我也全身上下伤痕累累。
不过尽管看起来伤势挺吓人,但实际上都问题不大,全是表皮伤,因为我们出手都还是克制。应该说,我不是真的那么厉害,老兵们有些轻敌,根本没有想到我身体如此能承受打击,要是当真性命相搏,当时的我还是不能对付五个人。
连长是个知情达理的粗人,把我们带回连部,问清了原因,老兵们被他臭骂一顿。老兵们挨骂的主要原因不是打架,而是给他丢人,因为这么多人连个新兵都收拾不了,不知道他们成天练些什么。轮到我的时候,连长没有怒骂,也没有关我禁闭,只是给我屁股一脚,让我去侦察连报道,嘟囔说什么自然有人会收拾我。
侦察连一向是中国陆军的精英,那时候还没有特种部队的说法,侦察连却干特种部队的活,侦察敌情、偷袭摸哨、敌后渗透、炮兵观察、刺杀军官等等都是他们常做的。能进侦察连的通常都是各连队的翘楚精英,有至少两年军龄,而且身体强壮,军事素质过硬。很少听说新兵能直接进来。
侦察连连长姓高,壮牛一样的山东大汉。他看我进屋报道,脸上怪怪的表情,上下打量我一番,晾了我半天,最后一本正经的问我为什么愿意来侦察连。
我第一眼就知道高连长是我心目中的军官,好感油然而生,他已经知道我来的原因,却还愿意扯皮,我自然奉陪,“报告连长,听说侦察连的伙食好,我当兵四个月一直没有吃饱,想找个能吃饭的地方,就来了。”
“好啊,没想到我们侦察连在你眼里是饭桶!”高连长哈哈大笑,站起来在我后背锤了一拳,看我没动地方,啧啧夸奖道,“行啊,你小子很对我的脾气。让我们看看你是光会耍嘴皮子,还是真能当兵的料子。你去一排二班报到,外面的哨兵会告诉你怎么去。”
“等一下。”坐在高连长对面的一直底头看报的军官抬头说道,他年纪要大些,头发梳理的很整齐,五官虽然端正,脸上却有一股阴柔的气息。
“宋指导员,你有事?”高连长很客气的问道。
“高连长,我看了木天的档案,他受过教育,还参加了高考,得分不低。我们连一直缺个文书,他应该合适吧?”宋指导员说话同样客气,可这对侦察连的最高搭档关系并不和谐,给人怪怪的味道。
“木天,你愿意留下来当文书?”高连长平淡的问道。
虽然高连长不动声色,我却感觉到他在衡量我,我的答案将决定自己在他心目中的地位。我不由自主的瞥了眼宋指导员,他也是面无表情的盯着我,眼睛稍微眯起来,我注意到他已经放下阅读的报纸,两手交叉放在胸前,有点正式场合作报告的味道。我被夹在两个人之间,任何的决定都意味着将得罪其中一人,偏偏这两人都不是我能够得罪的。我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运气。
“报告两位领导,我想去连队锻炼,当兵是我的梦想。”我硬着头皮说道,没有看两人中的一个。不管他们之间什么矛盾,希望他们明白我不想卷进去。
“好吧,你出去吧,连队总是需要你这样的士兵。”指导员说话时似乎微笑了一下,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错觉,他说“你这样”的时候有些加重语气。
临走前我看了指导员一眼,他在若有所思的看着我。
一排二班班长张军刀是个很精悍的汉子,三十出头,个子不高,相貌普通,不苟言笑,一对眼睛倒是虎虎生威。他面无表情的安排好我的住处,就让我先去一次卫生所,检查一下身体。
尽管鼻青脸肿,脑袋肿得像个猪头,身上和斑马一样五颜六色,我还真没有什么紧要伤势,起码没有伤到筋骨内脏。卫生员本来已经让我走了,听到我被分到张军刀的班,神色古怪的叫住我,拿了一盒止痛片让我带上,说什么以后能用得上。
回到班上,倒没有人给我难看。班上有十个人,不满编制,几个老兵刚刚复员离开。侦察连讲究标准,宁缺毋滥,能让我进来也算是荣耀。所有人里数我年龄最小,军龄最短。不论中外,自古以来,军队都是排资论辈的地方,老兵使唤新兵是天经地义,不听话遭到修理是理所当然,没有什么小资感情。我知道自己也过不了这关,也习惯了冲突,就等着第一个敢对我发号施令的人。
没想到的是,所有人对我都很客气,没有人让我做什么,只是看我的神情多少有些古怪。我不明所以,能进侦察连的都是三山五岳的好汉,每个人看起来身手都有两下子,即便知道我的名声,也不可能都怕了我。外面连队我可以一个招呼五个,这里对付俩个我就没有把握。我暗中琢磨侦察连要是呆不下去,他们会送我去什么地方?
第三天谜底终于揭开,吃完晚饭,班长叫我来到营房后的僻静处,说有话要说。我也没多想,侦察连训练是苦一些,可伙食好很多,每顿饭有菜有肉,人又有礼貌,我倒很喜欢。班长要问我感受,我肯定表态感谢。
到了营地后,班长先问我,“身上伤势愈合的怎么样了?”
“没事了。”我扭扭脖子,伸展了一下身体,表示完好如初。
班长接着说,“那好,我要交待一件事。我们一班有个规矩,凡是来的新兵都要给老兵服务一个月,打水端饭,洗衣清洁。我听说你在以前连队不喜欢这种做法,动手伤人。我知道你的不满,这事情老实说是有些不公平,可没有规矩不成方圆,军队不是幼儿园,这么多人不能因为你一个就改了规矩。你说是不是?”
我的血液涌上脸来,叫道,“我不同意,规矩是人定的。让我伺候人,能打得过我再说。”这帮家伙很阴险,硬的不行来软的,小爷我不吃这一套。
班长似乎早知道会成这个局面,若无其事的说道,“行,武力解决,不错的办法,本来我们当兵的就是拳头上面讲道理。我是这个班的头,规矩是我来维护,你要是能打败我,就不用守这个规矩。”
我虽然时不时会冲动,可不表示没有头脑。我也爽快地说道,“行,班长,你打服了我,你定的规矩我就服从。”打败和打服虽然一字之差,可两个截然不同的概念。我从小到大打架无数,自然有打不过人家的时候,可从没有被人打服过。
班长看起来颇为精明,毕竟还是个现代丘八,没受过多少教育,没有注意我的用词,点点头说到,“行,你准备好了,就动手吧。”
绝大多数人都知道打仗是怎么回事,没吃过猪肉还没有看过猪跑。可大多数人的概念是有些误区,因为普通人并不习惯暴力,简单的身体冲突就当成打架,他们眼里的打仗更多是敢于施加暴力。殊不知,给人一记耳光,不痛不痒的打人几拳,不过是小儿科的游戏,男孩子青春期虚荣心的表现,至于那些仗势欺人狐假虎威的人更不用提了。
我说的打仗是双方都接受暴力解决纠纷的原则,通常在一个对一个的情况下,以拳头来进行男人之间的对话,看的是力量、速度、技巧、承受痛苦的能力和坚韧精神。打赢的人自然受人尊重,输的人也不用低头。技不如人和胆小懦弱是截然不同的两回事,有些时候男人的勇气更让人看重。
当然打群仗靠人数取胜也不是没有,可每个出来混的人都清楚自己单挑的水平,也清楚别人的实力,没人觉得人多打赢对方是多么光彩的事情,大多做了也不宣扬。
那时候尽管公安控制的很严,可北方民风彪悍,警察对个人间拳脚之争大多是睁一眼闭一眼,不出大事情没有人干预。成帮结伙,动了刀枪棍棒之类的器械则会受到警方强力的弹压,器械伤人见血的话,劳教是最低的惩罚。出了事情跑的话也不容易,全国封闭性的制度,没有谋生的渠道和外逃的帮助,没有单位介绍信和派出所的证明,跑出去的十个倒会有九个被抓回来。
文明武斗的风气变化是从上山下乡知青回城开始,对农村野蛮愚昧有了第一手认识的知青们打起仗来不择手段,心狠手黑,又成帮结伙。加上改革开放,国家放松了私有经济的控制,没有以前的限制,挣钱的机会多起来,人们开始争吵地盘和地点。有了经济因素的参与,打仗不再是单纯比武斗气意见之争,社会开始出现团伙帮派。警方也不再是一碗水端平,钱财开始能够摆平很多事情。
我和班长不是生死交锋,倒还收敛。可两个人之间的单挑,动手前的僵持还是最紧张和最刺激的,尤其是不熟悉根底的两个人动手前更是紧张十倍。你不仅仅要试图从气势上压倒对方,还要仔细观察对手的底细,他擅长什么?力量还是速度?他有多少经验?有什么可能的弱点?
班长个头比我矮一头,一米68左右,身体看起来很精炼,几天的训练身手也还敏捷,可宽大的军装下,并没有显示出任何的不凡,体重充其量不过65公斤。我一米78的个头,体重八十公斤,身高体重上都占有明显的优势。何况我的秘密武器是双臂,评书说刘备双手过膝,我没有过膝也差不了很多。和我打仗的人大多不习惯出拳的距离,在他们自以为安全的距离,没有准备就让我打个晕头转向。
我没有在意班长,他敢于向我挑战不过是做个小头目做久了,没有摆正自己在宇宙中的位置罢了。可我也没有贸然攻击,每个人都是有威胁的,阴沟里翻船的事情还是不要尝试。
我站在那里仔细的观察了班长半晌,发现他的两手大得出奇,而且骨节明显。我的手就不小,他的手居然要大我一号。如果他有工夫,那就是在手上。
班长看我不动,笑道,“怎么你打算投降认输?”
我左手一记刺拳回答,班长扭头躲过,他做势还击,我已经滑步后退。这样来回几次,我的拳头没有打到他,他也没有打道我。我有点松懈,出拳后保护的右手位置有点低,让班长抓到空袭,油锤般的拳头打到我的右肩。我感到半边身子一麻,疼痛难忍,差点没有坐在地上。
拳手的攻击力取决于拳头的力量和速度,牛顿定律E=mc2。班长的速度很快,可也不出我的意外,但他的力量着实让我吃惊。我第一次感到这么重的拳头,好像砸岩石的锤子碰到了我,这个相对干瘦的身躯里常有如此力量让人难以相信。我以前听人说过像传说中李元霸这样的天生神力的小个子真有其人,还不相信,现在看来古人诚不欺我,难怪班长敢和我挑战。
班长见我也只是晃了晃,没有倒下,有些意外,看我再次面对他,就主动出击。他一轮拳脚下来,基本上都让我封架躲闪一一化解,没有什么杀伤力。我还抓住空当,右手一记重拳打在他的胸上,还以颜色。
“手是两扇门,全靠脚打人。”中国南方武术流派讲究用腿和脚,班长明显练过着什么南方功夫,稳下身形,腿脚并用,我大腿被踢了一脚,火辣辣的有些失去知觉。我是野禅狐,打仗没有固定模式,腿脚的工夫也有些,可今天明白遇到了高人,不敢随意的用脚,腿脚功夫看起来漂亮,可失去平衡很容易被人利用。
吃了几次亏后,我改变策略,不站在班长面前,给他固定的靶子,更多变成游斗,保持距离,利用身高臂长优势远距离作战。班长一时也奈何不了我,战局稳定下来,呈胶着状态。
“班长,我们打平的话,怎么算?”借着空当,我扬声问道。
班长闻言呸了一声,身形舒展,大开大和,攻势如潮,不再顾忌,完全紧逼上来。我打了他一拳,却挨了几拳几脚,后退五六步才站住。
欺人太甚,咱什么时候吃过这种亏?我打出火性,气上心头,不再游斗,站在原地和班长对攻。这完全是错误的决定,班长似乎练了沾衣十八跌的功夫,我打他的几拳向打在泥鳅上,他的一记重拳却打在我的胃部,我弯曲成一团,一天吃的饭都吐了出来,最后黄水出来还是呕吐不止。
班长还算君子,没有继续找便宜,回了营房,临走说了句话,“你不服的话,我们明天再来,总要让你满意。”傻头傻脑的丘八居然早就知道我在弄巧。
我不再呕吐后,回到营房,所有人都似笑非笑的看着我。我懒得理会,躺在床上琢磨了半夜。毫无疑问班长是个连家子,比拳脚上的功夫我不是对手,可我有自己的优势,再打下去鹿死谁手还难说。
我敢这样说,是因为摔跤的本事。很少人知道我曾经在摔跤上面下过一番功夫。地面上的贴身缠斗看起来不漂亮,不如拳脚吸引人,但是很实用也有杀伤力。李小龙生前最推崇拳击和摔跤,拳击是因为拳击手身体训练的严格,拳击手的体能几乎是所有技击项目中最充沛的,摔跤是因为绝大多数人不知道如何的地面搏斗。一对一的贴身肉搏,在地上翻滚绝对是需要专门的技巧,而体重大的人占有先天优势。
第二天晚饭后,我和班长又来到营房后面继续“手谈”,班上人也开始躲躲闪闪的远远观望。我不在乎免费的观众,趁班长不备,进身抓住他的胳膊,一个漂亮的过背率,他整个人躺到地上。可我没有来得及高兴,他已经顺势一滚,跳了起来。
大约两个小时里面,我们重复着同样的游戏,我几次摔倒班长,要在地面制服他;班长几次挣脱我的控制,爬起来对我拳打脚踢。熬到最后,我没有力气再次摔倒他,被他一脚踢在地上爬不起来。
第三天上演了同样的故事,有一次我已经已经把班长压倒在地上,差一点从后面勒住他的脖子,他抓住我的双手,两个人手上角力有二十分钟,我力气不支,反而被班长翻盘。
第四天,我不服气,依然尝试进身摔跤,班长精明很多,还是没有给我地面纠缠的机会。僵持到最后,我再次让他打倒。
第五天,我改变策略,承认摔跤无法扳回局面,依然在拳脚上找机会。班长鼻子被我胳膊肘无意碰到,血流不止。他有些恼火,一拳打在我的下巴,虽然没有掉牙,我却被打晕在地。晚上醒来,已经躺在营房的床铺上。
第六天,班长也改变策略,拿我当起沙袋来打,看我爬不起来才作罢。
第七天同样的局面,我终于受不了连日来的毒打,承认班长技高一筹,服软叫饶。
免费看了几天的老兵们无视我的颜面,嬉笑着纷纷上前给班长祝贺。我挣扎走回营房,记得卫生员特意给我的止痛片,吞了两粒药丸,躺倒床上睡去之前恍然明白连日来旁人古怪的眼神,他们早就知道这个结局。
次日醒来,已经日上三竿,班上人出操回来吃了饭,临近床位的陆一鸣说班长给了我半天的假期,让我再去趟卫生所检查身体。他也给我打来早饭,放在床头。
陆一鸣是这个部队为数不多的南方老表,不知道怎么被分到天寒地冻的北方来当兵。他个子不高,人倒不错,很开朗健谈,算是我在班上最熟悉的人。
我看他喜气洋洋的样子,问道,“什么事情让你这么高兴?”
他听到我的问题,笑得嘴都快到耳朵了,“说起来这件喜事和你有关,我应该感谢你,是你让我发了点小财!”
“感谢我?发财?”我有些莫名其妙。
他点头说到,“你和班长的决斗,没有人看好你能支撑七天,让很多人跌了眼镜,唯有本先生上知天文,下知地理,算到这个日子,赢了兄弟们七包烟。”他压低声音继续说道,“有人小气,输了钱对你不满,你要小心应付,出了事情不要说做哥哥的没有提前打招呼啊!”
我苦笑一声,说道,“恭喜发财,路老板!下一次再有这样的事情发生,希望我们能够合作,让我也赚点。”
陆一鸣露出奸商的嘴脸,诡笑道,“这里还有一个规矩,只要你认为自己行,还可以随时挑战班长,怎么样?什么时候你有兴趣?”
我身上颤抖一下,很多不知名的肌肉还在隐隐作痛。“不会这么简单吧?如果挑战失败的话,什么后果?”
他摇头叹息道,“你的问题是太悲观,没有尝试,如何知道?不要让失败在你的心理留下阴影,班长也是人,你还年轻。”
“你为什么不来尝试一下?”我有些疑惑,他的年龄似乎比我大不了多少,他为什么不想要尝试挑战班长?
陆一鸣哈哈一笑,“和气生财,和气生财!”

第六章 考验
當你從稚嫩的青少年成長為粗糙憤怒的成年人時,一定要記得隨身攜帶所有的人類情緒!別把它們遺忘在路上,否則你日後還要回過頭來找。 果戈理

愿赌服输,既然打仗打不过班长,我开始了一个月的刑期。每日三餐全班的碗筷都要我来刷洗,营房卫生是我分内事情,跑腿打杂自然少不了我,闲暇不在我的字典里。我如同奴隶一样任劳任怨的为人民服务,全班人叫得最顺口的话是,“新兵,过来帮我。”大家排着队的等着给我安排任务,连靠我发财的陆一鸣也争先恐后的使用我。
公正来讲,班长没有特意难为我,并不因为我和他的较量而想什么点子折腾我。可训练上也没有任何的照顾,侦察连的训练不是闹着玩的,比以前连队严格很多,内容更强狠。每天的10公里武装越野跑、射击、投弹、格斗,从早到晚没有轻松的时刻,一天下来后腰酸背痛,只想吃完饭躺下来喘口气,却还要伺候那些大爷们,一个星期下来体重掉了十斤,脸上有点脱相。
不过,辛酸的日子里也不是没有偶尔的消遣。我在一个意外的场合露了把脸,让折磨我的大爷们颇为惊讶。侦察连需要学会阅读地图,要掌握几何的一些原理,给我们授课的是排长。排长刚从军校分来没有两年,学生官的味道没有褪尽,兴奋起来容易跑题。
他一定是很喜欢几何学,给我们讲起了几何学的起源,有关的西方数学家的故事,什么阿基米德、迪卡尔等人如何创立和发展了几何学,什么达芬奇如何在他的绘画里应用几何学,滔滔不绝。
我举手要求发言,得到许可后,我起立大声说道,“报告排长,中国古代也有几何学。”
“噢?”排长显然第一次听说,有些狐疑的看着我。
“是的,曹操很早就提到了几何学。”我一本正劲的回答。
“你说的是三国里的曹操?”
“是的,他的《短歌行》里清楚的说,‘对酒当歌,人生几何。’这发生在一千年前,是我们几何学的有力证据。”
有人扑哧笑了出来,排长有书生气质,却不是书呆子,他定睛看着我,气氛一时间有些紧张。
我一脸无辜的样子,老实说,我不是想耍弄排长,我真的不知道为什么要那么做,大概是压力需要一个释放的机会。
“你还记得曹操的完整诗歌?”排长终于问道,嘴角挂着一丝笑意。
“对酒当歌,人生几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慨当以慷,忧思难忘。何以解忧?唯有杜康。青青子衿,悠悠我心。但为君故,沈吟至今。呦呦鹿鸣,食野之苹。我有嘉宾,鼓瑟吹笙。明明如月,何时可掇?忧从中来,不可断绝。越陌度阡,枉用相存。契阔谈宴,心念旧恩。月明星稀,乌鹊南飞,绕树三匝,何枝可依?山不厌高,海不厌深。周公吐哺,天下归心。”
“好诗!没有看出来,我们排还有诗人!”排长慢条斯理的说道,“你叫木天,对吧?好,你一定知道,你说的几何和我说的几何是不同的概念。你不是存心捣乱吧?”
“报告排长,我绝对没有捣乱的意思,中国人确实很早就发现了几何。”
“是吗?你还知道什么诗句?”
“我诗句知道的不多,可我知道春秋时代的墨子是个大数学家,他对几何就有所涉猎。墨家讲究实用性,对于军事防御学很有研究,史料上有多处记载墨家子弟帮助小国守城抵抗大国的入侵,守城需要几何学的知识。墨子留下来的学说里,就有对数学的系统阐述,远远超过西方或者世界各国的水准。”
“守城确实需要应用几何学的原理,现代工兵部队的军官多半是工程师,我们学校里也学过相关课程。你不是在胡扯。”排长点头称赞,旋即狐疑的说道,“你能读懂古书?你看过墨子的著作?”
所有人都看着我,我的表现已经让他们大为吃惊,但打死他们也不会相信我精通文言文,我会去读什么墨子的书。
我沉吟半晌,吊足了他们的胃口,才说道,“我即没有读过墨子,也从来不看古文。”我停顿一下,看着排长早知道如此的神色,接着说道,“我看过一个叫李约瑟夫的英国人的著作,他精通中西文化,研究过墨家学说,也是他发现了墨子著作中的相关数学系统,他论证了很多中国古代科技领先世界。”(墨子是中国有记载的数学大师绝非笔者杜撰,他的学说里包含了至少三个未知数的方程式,那是世界上最早的数学记载。因为文字的艰涩难懂,他的学说没有流传下来,后世的人也没有意识到他的价值。不过,争论这些并没有太大的意义,因为数学在中国无法便成一门系统的科学才是问题的关键,这里面有先天文化的原因,也有我们独特的社会组织方式的因素。喜欢深究的朋友可以查看美国学者有关中国文化的著作。)
一片沉寂后,排长咳嗽几声,“好了,我们不要扯得太远,从春秋到英国,你不是要带我们周游世界吧?今天的讨论到此为止,我们还是要回到要学习的几何学上面。”排长不再理会我。
虽然没有人再提几何学,但我的地位有了微妙的变化,班里的老兵们不再当我是个头脑简单的一介莽夫,连班长看我的神色都有所变化。
可惜“秀才遇上兵,有理说不清。”当天晚上例行功课我在水池边洗碗时,班长踱到一旁,看似关心地问道,“木天,你来侦察连快半个月了,还习惯吗?”
我闷声点点头,虽然累得脑袋和水泥池子一般僵硬,还没有糊涂到相信他是真诚关心。
果不其然,班长说道,“听说你来侦察连的原因是因为伙食好,以前基层连队吃不饱。可是最近大家都反映你胃口小了,人也不象刚来那么胖了,是对连队伙食有些不满意,还是另有别的原因?”
我撇撇嘴,心里暗骂,老子瘦了是胃口的问题?每天训练回来干不完的活,睡眠严重不足,站着眯觉的工夫都练出来了,如何胖的起来?心里说什么,嘴上可不敢占便宜,那只会自取其辱。我强作微笑地回答,“报告班长,感谢组织关心,伙食很好,是我自愿减肥。”
班长看了我半晌,确定我真的态度良好,才幸灾乐祸的说道,“不是什么人都能进侦察连,也不是什么人都能留在侦察连。部队一切照顾我们,打起仗来也是最先让我们上,每次战争侦察连可不少死人。什么时候你受不了,开口说话,就可以回去以前的部队。”
“班长,我没有问题,不会离开侦察连。”我付出这么大代价,不只是来侦察连旅游一圈。
班长点头说好,看他悠然自得的样子,也不知道好什么?是把我折腾的好,我改过自新的态度好,还是他玩弄我与手掌之上的好?
“我们党的一贯方针是,‘劳动改造,治病救人。’你是个活生生的例子,连队很多人都在看着你,你的改造成功与否关系到我的脸面。以后希望你不会再去做些挑战老兵的不智行为,有什么意见吗?”扯起官腔来班长也有两下子,简单几句话我成了危害乡里的不肖子弟,他是为民除害的英雄。
我叹了口气,说道,“班长,你太抬举我了,一天训练下来,都抬不起手指头了,你让我打仗也没有力气,我绝对不会再去挑战老兵们的!”
班长有些同情地说道,“肉体的疼痛怎么厉害都是可以恢复,最难改造的是人的思想!哎,救人救到底,看来对你的训练还是不能放松。下周每天训练完我单独给你加点量。”是我眼花,还是他转身前一幅得意的嘴脸?
他不是说笑,下周每天晚上我多出一个训练项目,全副武装负重行军五公里。那时候战争的消息已经传开,侦察连的五六冲锋枪都发到了士兵手中,训练完不用上缴。虽然子弹只有打靶时候才定量供应,军营里还是肃杀不少。我们野战全副武装的负重是在50公斤左右,没有弹药,就在背包里加砖头,反正不会减轻重量。
我走了三天,脑袋被苏联红军留下的钢盔磨了两个泡,双肩被背包带勒出数道血印,脚上血泡此起彼伏。
人只有享不了的福,没有吃不了的苦。我不知道那段时间是怎么过来的,训练、训练、再训练,干活、干活、再干活。时间没有意义,日子没有区别,从早上醒来到晚上睡觉,我没有机会思考,没有闲暇关注其他,只有眼前需要做的事情,完全成了一部机器。每一刻我都在挣扎,“太累了,受不了了,干完手里的活,我就不干了,告诉班长不当侦察兵,回去原来的连队。”
每一次干完活我又告诉自己再做一件事就走人,所有下一个事情加起来就熬过了一天又一天,一个星期又一个星期。如果我有时间冷静地思考还有多少天要过,多少事情要做,那肯定坚持不下来就此崩溃。人生就是坚忍,这是我当上侦察兵得到的第一个教训,日后我的经历里承受过速此更艰难的磨练,愈发相信这个颠簸不破的真理。熬不下去的时候,深呼吸一口气,过了眼前这关明天就好了。
一天傍晚我走完这天的五公里越野行军回到军营,其他人都不在,只有陆一鸣等着我。他要我和他去办点事情,我没有问题,只是服从,太熟悉的节目,问之无益,反正是干活,和他去还好一点是能聊聊天,知道一些连队八卦新闻。可是路上,陆一鸣守口如瓶,丝毫不说去干什么,只是说些无关紧要的事情。
陆一鸣带我来到附近村子的一家农舍,出乎意外的是班长和其他八个人都在院子里等我们。看我们进来,每个人脸上都露出笑容,七嘴八舌的说道,“怎么才来?” “我们都等不及了。”“你们再不来就得来刷碗了。”
我有些不明所以,伺候这群大爷们这么久,还没见过如此热情的笑容,我有何德何能承受?怎么看怎么象是一群狼给羊的拜年。
班长看出我的迷惑,让大家不要吵,拉着我进了农家的屋子,客厅正当中一大桌香气十足的饭菜,班长首位坐下,拉我坐在一旁,其他人跟着坐下。
班上块头最大的马有财,抢先说道,“狗肉?好久没有尝过了,肚子啊,肚子,委屈你了!”这个家伙一米八三的身高,将近两百斤的体重,铁塔般的东北大汉却惊人的灵活,班上的轻机枪由他负责,四十多斤的班用机枪和千发子弹也只有他才能举重若轻,毫不费力的扛着。我们掰过手腕,彼此力量差不多。我们没有较量过,班长挡着不让我和其他人动手,我有点怀疑班长并不是为了我的安全。
班长说,“弟兄们,说出来会餐有一段时间了,本来应该正式点,可时间匆促,这顿饭准备的不是很周详,大家包涵!”
“垒起七星灶,铜壶煮三江。摆开八仙桌,招待十六方。来的都是客,全凭嘴一张。相逢开口笑,过后不思量。人一走,茶就凉,有什么周详不周详。”说话的是李卫华,要复员的老兵,山西人,经常能弄出来搞笑的话,这段样板戏“沙家浜”的台词用的恰到好处,而且抑扬顿挫,很有节奏,悦耳动听。
众人闻言大笑,副班长赵天庆举起酒杯,站起来说,“别打岔,今天的狗肉宴客不是为你们准备的。来,木天,欢迎你来侦察连2排 1班,干了这杯!”他一饮而尽,其他人也都轰然起身,大叫欢迎,喝下杯中的酒。
连队驻地偏僻,附近十里八乡也没有个像样的饭店,最近有点样子的城镇50多公里远。平常请客吃饭都是找家农民,花点钱请老乡来做。农村生活穷苦,有挣钱的机会也都愿意,做饭弄菜尽心尽力。东北很多朝鲜族人,他们喜欢吃狗肉,一来二去,狗肉成了很多地方农村饭桌上的好招待,不过价钱也比猪肉贵了很多。
虽然我还不太明白怎么回事,酒桌上不是问话的地方,别人敬的酒要先喝,二两的白酒,我一口气喝下,一股辛辣胸腹中燃起。东北有些名气的王胡子二锅头,度数高,口感浓,后劲足,是农家饭桌上的好酒。班长给我夹了一大块狗肉,我沾着酱油蒜泥伴的调料大口吃下,味道确实鲜美。
看我缓过酒劲,班长也端着酒杯,站起来说,“我也来给木天敬一杯酒,他是我们班上年纪最小的,当兵时间也最短,却还真是条汉子!我这么折腾他一个月,他居然挺下来,你们也都看到了。有种,是个侦察兵!来,为侦察兵干杯!”
我脑子轰的一声,才明白所有人的笑脸。原来我终于度过一个月的考验,正式成为侦察兵,被班上老兵们接受。真的过了一个月?有些难以置信,我有些恍恍惚惚的喝下这杯酒,心里还在暗暗的盘算日期。
陆一鸣知道我毫无心理准备,这小子来的路上还骗我说什么“最后十天一定要挺住”之类的话,他笑着大声问我,“为人民服务一个月,感想如何?”
酒气冲头,我糊里糊涂的顺嘴说道,“过得有点快,还没想好。”
酒桌上顿时乱了营,众人七嘴八舌的叫嚷再给我加一个月的时间,我的服务还有需要改善的地方。
班长忍着笑,大声发话,“木天热爱劳动,以后还有机会,我们明天放假,不用出操。大伙可以随意,但不要劝人喝酒,莫忘了自己的身份。”我来到班上时间虽然短暂,还是熟悉班长对侦察兵的定义,侦察兵不是普通的军人,而是军人里的军人,精锐里的精锐,言行举止不能侮辱自己的地位。
果然班长发话,屋子里气氛一紧,喧闹声小了很多。副班长赵大庆看了班长一眼,举起杯子说道,“出了营地,我们都是兄弟,我来敬弟兄们一杯。”
班长似乎也有些歉意,附声说道,“说的对,弟兄们一起干!”
酒虽然喝了,场面还是有些异样,有人问到,“班长,我们是不是要去打仗?”问话的人是卫向东,瘦高个,北京人,据说是高干子弟。他来侦察班时间比我早三个月,和人关系保持距离,平常爱看书,说话不多,愿意发些牢骚,看不惯很多事情,说的很尖锐,却有些道理。
所有人都静下来,看着班长。要和越南人打仗的消息早有流传,军营里有人说的有鼻子有脸,甚至还有人猜测和苏联人也要打仗。可连长和指导员总是否认,还让我们安心,说只要苏联人不发疯入侵中国,就没有我们xx军的事情。卫向东这个时候问,众人都耸起耳朵来听。
班长和副班长交换了一下眼色,说道,“本来消息要等到明天宣布,我们连代表部队三天后去广西,三十年没有打仗,这次我们xx军不能错过。这么多部队单独挑了我们连,是我们无比的荣誉,上万双眼睛看着我们。”
和平年代战争多是浪漫的概念,咋一听到真的触手可及,所有人都有些吃惊,一时间没有人说话,每个人都若有所思。
副班长赵大庆一拍桌子,大声说道,“当兵不上一次战场和男人没睡过女人一样,生活不叫完美。侦察连是军区的骄傲,我们二排一班又是侦察连的骄傲,弟兄们,我们要让越南人看看北国男儿的血性。干杯!”
众人爽快的喝下,却没人考虑赵大庆的比喻是否合适,这桌人也就班长结了婚,其他人好像有女朋友都不多,不要提和女人睡觉了。
我没有提出疑问,也站起来说,“为侦察兵干杯!”
后来的事情我就记不太清楚了,不知道狗肉吃了多少,爽口甜腻的味道却永远的留在舌尖。后来我再也没有碰过狗肉,触景生情,那一天的记忆我不敢触摸,班上兄弟十一个人是第一次正式在外面吃饭,也是最后一次。

第七章 报应
【威廉姆斯•福克纳(美国作家):别自寻烦恼的只想比你同时代的人或是先辈们出色,试着比你自己更出色吧。】

醒来我是躺在农舍的土炕上,卫向东坐在一旁津津有味的看书。我坐起来,用手按了按有些发晕的脑袋,问道,“班上的人呢?你怎么不喝酒了?”
“酒宴早就散了,他们两个小时前就回去了。你喝酒的本事可比不上手上功夫,没喝到一半就要去搂人家农村小姑娘。你不是想留在这里给人家当姑爷吧?”卫向东难得脸上有些笑容,他给我的感觉一向冷冰冰的,和其他人敬而远之,很少有什么笑容。
我摇摇头,叹息道,“小姑娘?没有任何的印象!怪事,我酒量以前还不错的,是不是这段时间你们这群大爷把我给折磨得不承人样,身体无法承受酒精。怎么样,我们要在这里过夜?”
“他们都喝得走路直转圈,我是自愿留下来陪你。班长说今天晚上不回去也没有事情,老乡家里挺宽敞,这屋子是给我们住的。”
我看看头顶吊着的黑乎乎灯泡,蚊子和飞虫吱呀呀的围着跳舞,摸了摸脖子上被咬得几个包,留下来的话明天早上可能变成猪头了。“现在什么时间?不晚的话,我们还是回去,有蚊帐睡起来也舒服。”
卫向东看看手表,说道,“十点十五分。你想回去,没问题,我去和老乡打声招呼。走走也好,我正想活动一下筋骨。”
天上月圆如盘,繁星点点,没有一丝的云彩,青色的月光洒在大地上,夜晚脱去了黑纱。我们刚走出院子,不知哪家的狗先叫了起来,很快,半个村子的狗都跟着叫了起来,几家主人出来怒喝,不过有点让人怀疑叫骂对象,农村睡觉早,他们更不喜欢夜客。
我恨恨地说,“这个村子狗太多,我们走前应该再来吃一次狗肉。刚才吃饭喝了一肚子酒,没吃上几块狗肉,真糟蹋了这顿饭!”
“一条狗,脱毛去骨,拿掉内脏脑子,能剩下个二十斤肉就不错了。九个饭桶凑在一起吃,你说一个人能吃多少?”卫向东接着咂咂嘴,笑道,“不过我倒是吃饱了狗肉,味道不错,老乡厨房手艺也不错。”
看不惯他的得意神情,我骂道,“你小子肯定耍滑头,别人喝酒你专门吃肉,下次我要专门盯着你让你喝足了酒,看你还幸灾乐祸。”
他一瞪眼,很有些威势的说道,“笑话,这点酒算个鸟?我从小是喝茅台酒长大的,你问问班长他们哪一个敢和我斗酒?”
我停下脚步,转过头来看着他,问道,“这么说你的确是高干子弟,背景人物?你不在北京当你的公子,为什么跑到天寒地冻鸟不拉屎的地方来当兵?”
卫向东也站住看着我,眼光变的锋利,割了我一下,说道,“你消息到很灵通!不错,我确实是高干子弟,我爸是北京城里的高官。从小沾我爸的光也享受到不少特权,可过去七八年我也因为他受了不少罪,当社会最底层的狗崽子,侥幸活下来,所以你也不用羡慕!”
“羡慕?老子可不羡慕你们!妈的,折腾来折腾去,还不是老百姓倒霉,你们这帮人掌权?你为自己的经历悲哀,我问你,你老头子是不是又回北京当大官?你是不是又有机会去做你的公子?” 我一向不在乎别人的脸色,卫向东可吓不到我。我没有丝毫的客气,要论吃苦,你小子可不是专家!
听了我这番不留情面的反击,卫向东有些勃然大怒,黑气罩脸,似乎要发作的样子。看我毫不退让的看着他,他似乎想到我的名声,脸色缓和下来,悻悻说道,“没看出来,你嘴上功夫不次于手上。不过,祸从口出,不论什么人当权,都不会喜欢多嘴的人!”
看他老气横秋,一本正经的教训表情,我有些想笑,说道,“老兄,你好像比我大不了几岁,说起话来好像久经风霜老年人。放松点,哥们,我没有兴趣进官场。”
卫向东没有笑,依然严肃的看看我,摇头说道,“处在我们这个位置的人,都是早熟的很。从小到大,看了太多的红墙内幕和权力斗争。你在我们家住一年,比你一辈子看到的东西都要多。你用传统的年龄来衡量我们的心理绝对是错误的。”
“我可没有兴趣去你们家,当完兵,我想回去上学。”我从来不认为人应该分等级,任何人我都是一个态度。卫向东的背景并不能让我畏惧或者自卑。
卫向东大概觉得我的态度新鲜,通常连队的人对他的态度还是有些微妙不同,包括干部们。“你是看过不少书,上次你把排长弄得一愣一愣,让大伙很吃惊。”
我不喜欢他这种居高临下的夸奖,不屑的说道,“什么意思,哥们,读书也是你们的特权?你忘了绝大多数国家公共教育的普及就是为了打破社会阶级的划分。”
“你真的相信所有书本上的东西?那我告诉你,你可是要犯错误的。算了,咱们不提这个,要上战场了,说这些没有用。”卫向东突然间情绪有些低沉。
“好的,我正要让你闭嘴,班里的弟兄们都嫌你话多,你在的地方就吵闹个不停。”我一本正经的说道。
卫向东笑了几声,“你小子不是光四肢发达,难得还知道什么是幽默。”
“高看,高看,你还是当我四肢发达头脑简单好了。对了,你平常很少和班上弟兄们说话,怎么今天晚上和我一下子说这么多?”
“你倒是真的含蓄!”卫向东瞥了我一眼,“我和他们不是一路人。”
“我和你是一路人?”我淡淡的说道。
“哼,你不要乱想。我不是说社会地位,而是说性格。我是局外人,你也是局外人。”卫向东目光炯炯的看着我。
我一时间说不出话来,人与人的了解完全不是因为时间,我第一次听人这样说我,内心里我早已认同。
卫向东打破有些尴尬的沉默,“你说想上学,为什么不去?没考上大学?我家老头子让我去读书,我不去,大学有什么好?我宁愿看自己阅读喜欢的书。”
我半天没吭声,最后还是把惹祸避难的原本告诉他。我没有想要跟谁抱怨,说给他听完全是气氛对头,人的情绪是难以琢磨的,有时候你愿意说出一切隐情。
卫向东看看我,想了一会儿说道,“哥们,我就知道你不是个省事的主儿!你很幸运,你应该记住这点,民不与官斗。”
“我可没有想要和谁斗。”我不愿意多说,“你不是也来避祸的吧?”
“哼,你胡扯些什么,咱也曾经是京城圈子里一号人物,手下还有一群小兄弟。有机会我带你去逛逛,看看老哥我的威风。” 他用京腔说话。
“那你老兄来当兵做什么,你早过了被人当枪使唤的年代?我们侦察连不过是名义好听,实际上还是炮灰。你这样的人应该是操纵别人,而不是被别人操纵。”我发现和他打嘴仗倒是有趣的事情。
“我们侦察兵?你才来几天就敢说自己是侦察兵?”卫向东讥讽的模仿我说。
“你也不过比我早三个月,有什么牛气的?”我反唇相讥。
“我是三年老兵,受过所有考验,正常渠道当上侦察兵的。你和我比还嫩点。”
“嫩?我当兵不到一年就当上侦察兵还嫩?”
“你只是通过第一关考核,还不算正式的侦察兵,不要鲁班门前卖斧。给你提个醒,如果侦察兵这么好当,我们班不会空额两个人半年之久。你的考核没有结束,还有难关在前面。你想不想知道有什么难关?”
我并不给他得意地机会,说道,“不用担心我,如果我干不了这个侦察兵,你们以后不用找人了。你还是没说为什么来和我们这些小人物挤到一起来,不会另有企图走曲线权力道路吧?”
卫向东呸了一口,却没有立刻说话,沉默半晌,只是低头走路。前面有处土坡,他找了块石头坐下来,说道,“休息一下,吃得太多,狗肉涨肚子。”
我也坐下,月光下看到他若有所思的样子,我也不多说话,听着四周田野的虫鸣,享受着盛夏夜晚的清凉。
卫向东终于开口,颇令人意外的问道,“你知道我们今天吃饭是谁付钱?”
我一愣,说道,“全班会餐,班里出钱。
“班里出钱?你他娘的以为这里是黑社会,大家一起喝酒吃肉?我告诉你,班里那点钱,第一不够吃饭,第二不能拿,拿了班长要受处分。”
我微微一笑,卫向东可能沉默久了,要讲点粗口发泄一下,大人大量,老子也不介意。我猜测说道,“班长自己掏的腰包?”
“班长一个月挣那两个钱?他的工资需要养两个孩子,家里还有兄弟姐妹照顾。如果他请我们吃饭,老婆孩子就要挨饿。他倒是能做出这种事情,可谁去吃?”
我还不知道这么多曲折,看着他得意地神情心里有气,张口大骂,“你他娘的不要卖关子,说一半留一半,跟老娘们似的搞含蓄。你想说,就痛快点,象个爷们!”
卫向东给我气乐了,咬牙说道,“你小子是他娘的欠揍!以前不是班长拦着,我们早就收拾你了。你改不了这付臭脾气,班长也保不了你,迟早我们要揍你一顿。”
我很惊讶,带有几分无辜的表情说道,“你是说我有脾气?”
卫向东没有理会我,自顾自的说道,“今天吃饭,原定是欢迎你,我们哥们几个出钱,没有说要喝酒。副班长临时加的酒,我们最后给了10块钱。”
“才给了10块钱?”我有些惊讶。不算酒,那座饭菜二十块钱也值得,上饭店的话还要贵。1979年,人们挣钱很少,很多人一个月工资也没有二十块钱。不过当时的钱很康花,一块钱可以买很多东西,平常饭菜在饭店业用不了几块钱。
卫向东神情严肃起来,说道,“老乡只是收了十块钱。他们听说我们要去前线打仗,还不准备要钱,最后好说歹说收下那十块钱。你知道十块钱都买不下我们吃的那条狗,这顿饭他们白搭了人工,还要倒贴。你看没看到老乡家里穷的可怜,却还想着我们军队。中国老百姓太善良了!”
我点头同意,那个年代物质极度的贫穷,很多百姓的淳朴和善良让人落泪。
卫向东在地上揪了根草茎放到嘴里咬了半天,缓缓说道,“我来当兵是为了还债,欠老百姓的债。没人理解我为什么这样做,都以为我有点问题。老爷子官复原职,我的前途一点问题都没有,做官发财,凭我们被打倒时候受的罪,选哪一样都不过分。我们这个圈子里的年纪相仿的人,都看遍了世人嘴脸,感兴趣的是权力、金钱等实质性的东西。理想、主义都是他妈的放屁,全是骗人的东西。打完这仗,我就退役回家挣钱,几个哥们在北京已经干起来,等着我回去和他们一起发财。”
我不完全明白他的话,可也知道他说得有些犯忌,不是人人都可以说这些话的。我有些好奇地问道,“要上战场的话,你肯定能活着回来?”
“操,打仗的事情谁敢说?”他吐了口唾沫,叹口气说到,“我老爷子身经百战,拎着脑袋干革命的人,听我说要去打仗,都让我好好考虑考虑,说上战场的事绝对的没准,子弹不长眼睛!”
“那你还去干嘛?”
“木天,你相不相信报应?”卫向东突然问了句没头没脑的话。
“嗯,什么报应?”我让他的话弄得有些糊涂。
卫向东看着我,脸色月光下显得铁青,这是个性情中人,平素的淡漠不过是面具。他几乎是咬牙说道,“有一年造反派特别的凶,抓住人往死来弄,老邓的儿子就是那年被人从楼上推下去摔残废的。我四处的躲藏,造反派追得很紧,放出话来说抓到我就地处理。走投无路的时候我对天发誓,如果有人救我,我一定报答。结果还真得有人救了我,让我度过劫难。”
“谁救了你?”
卫向东表情有些古怪,好像犹豫该不该继续说,还是有些后悔说了不该说的。他终于开口说到,“我不知道是谁,他没有告诉我名字。他是个普通老百姓,冒险救我不是为了回报,而是因为我老爷子当年领兵剿匪分田,让他家里人有饭吃活下来。你说这是不是报应?”
我仍然不明白他的思路,说道,“你沾了老爷子的光躲过一劫,和你当兵有什么关系?”
“哥们,你是木头脑袋?别人救了我,是因为我老爷子当年的功德,可我也发誓许愿,反悔的话以后楚事情哪个来救我?再说,上辈积德,下辈受益。我卫向东还要有儿子、孙子,不积德,后代怎么办?”
我见过不少讲究因果报应的人,可大多是上了年纪的人,他这样受过教育又愿意读书的年轻人也满口报应,着实让我吃惊。我忍不住说,“哥们,你这是封建迷信!部队知道你是因为还愿来当兵的,不把你退回去才怪呢!”
卫向东摆了摆手,表情肃然地说,“不是所有事情都可以用科学来解释,西方国家那么发达,基督教徒比我们共产党员还多。你信不信没有关系,反正我打完这仗就解脱了。”
“你们高干子弟很多人有你的想法?”
“哈哈,他们?”卫向东脸上一幅奇怪的表情,轻蔑、好奇、厌恶、复杂,兼而有之。他想了想,半天没有说出话来,最后放弃说,“他们和我不一样,你要接触才知道他们是什么人。权力是腐化的,尤其是失而复得之后。不过,有一些人也和我一样来部队,我听家里说我好几个朋友也要去前线打仗。”(1979年的那场战争,的确是有颇多的高干子弟走上战场,他们中很多人表现出色,不论后来他们选择了什么道路,历史不应该忘记那一笔。)
“他们也是侦察兵?”
“嘿,你以为侦察兵是那么好当的?像我这样自找苦吃的没有多少人。”卫向东口气中流露些傲气。
“你是自讨苦吃,还是考验自己?”
“天将降大任于斯人,必先劳其筋骨,苦其心志。”卫向东随口说道,“我没有什么野心,也不想承担什么大任,我不过是想回北京城享受。”他仰望深邃的夜空,意犹未尽,却不愿意说下去。
我突然对卫向东有种兄弟般的亲近感,他可能不愿意承认,但我却知道他为什么不安,他为自己的社会地位不安,他没有办法去安心享受,因为他看到过底层是什么样子,人在绝望时候可以多么的卑微。他相信成就应该是获得的,而不是世袭的,所以他要上战场去证明自己,去证明他有资格得到别人无法梦想的一切。
“对了,到时候,你愿意来北京,也可以跟着我干。”卫向东回过神来。
“我跟你干什么?我还要去上学。”
“你也可以来北京上学,到时候我帮你解决。”卫向东信心十足。
“你不觉得说这些太早吗?我们打完仗活下来再说吧!”
“别担心,我有种感觉,你我最后都能活下来!”


第八章 探亲
“男因勇气而神勇,女因节操而守节,此未必然也。”拉罗什富科

我们回到营地,已经夜半时分,营房内鼾声一片,酒足饭饱的弟兄们都睡得跟猪一样。班长一人在值班,看我们回来有些吃惊,卫向东说我酒醒了。班长似笑非笑的看我一眼,我知趣得哈气连连,值班的事情算是没有落到头上。上床睡去,一夜无话。早上班长找我单独谈话,问我想不想回以前连队?
我有些吃惊,也有些恼火,说道,“班长,你不是在逗我玩吧?我折腾了一个多月,刚当上侦察兵就被退回去,公平吗?”
班长脸色凝重地说,“战争不是开玩笑的,不象我们用拳头打仗最多认输而已。当时我收留你,一个是上面说不派我们参战,另一个原因是没有想到你居然能够熬过来。你确实是当兵的好料子,可你满打满算穿上军装才半年多,侦察连那一个不是至少两年兵龄的老兵?这次上战场,侦察连的任务不会轻松,我们不可能全部活着回来,你太年轻了,不该冒这个险。我和连长说了你的事,他也同意你回原连队。你回到连队后,要老实做人。”
“等一下,班长。”我不客气地打断,“我进侦察连,就是想做最好的士兵。躲避战场,还叫什么士兵?我要是回去,这辈子都瞧不起自己,还叫什么爷们?再说,我不信其他部队打仗的也都是老兵,别的新兵能上,我自然也能上。班长,你说我的军事技能哪一样差?我的射击打靶上次全班第二,五公里越野跑第三,我没说错吧?”
青年人的热血让我无法接受班长的好意。如果我当时听了班长的话,生活因该是另一个样子,可惜生命只有一次,一些关键的选择也只有一次,我们的决定注定了以后的命运。我这样说,并不是后悔,而是一种感叹。感叹生命的偶然,感叹世界的无常。一个人难免不会在回忆生命时候猜测其他的可能。
看看没法说服我,班长谈了口气,说道,“你一定要去,我没法拦你。不过,给你三天假期,你要回家看看,陪陪家人,这算是我能给你的照顾。你等会儿去连部搭乘进程的汽车,坐今天上午的火车回去,后天熄灯前归队。”
“我要和连部文员请假吗?”
“你不用管,连里忙得不可开交,现在没人有空管你的事,我来处理你的申请。”
我心头一暖,不知道说些什么,知道他是在特意照顾我,有种陌生却很温暖的兄长的感觉。
“木天,我一直想问你件事。”班长难得有些吞吐。
“什么事?”
“我们动手,你是不是最后让了我?”班长很专注的看着我。
“嗯,你说什么?”我有些惊讶的说。
“别人看不出来,我可知道你是没有用全力。为什么?”班长脸色有些发白,“你瞧不起我?”说这话用了他很大的力气,他是个自尊心很强的男人。
我叹了口气,“班长,开始你也让了我,不是吗?要是想的话,你有几个很好的机会把我打伤的,我挨打多了,也知道别人用没用全力。你陪我练了七天,让我学到很多,我还没有正式的谢你呢!”
“你小子,真他妈的滑头!你要是会来事,留在部队肯定能当上军官,你真的不考虑留下?连长上次还说可以推荐你去军校。”
“班长,我不用你们照顾,咱们该干什么干什么,别人上战场,我也去。”
“木天,你为什么要当兵?”
我略微一愣,我还从来没有想过这个问题,不上学就当兵,好像没有什么原因,我随口回答,“我喜欢打架,喜欢刺激。”
“可你明白拳头并不解决所有问题,对吧?”
“没人欺负我,我自然不会动手。”
“有时候我们会面临不同形式的侮辱,你要学会忍耐。好汉不吃眼前亏,你需要控制自己。你要是能做到这点,前途无限。”
“不同形式的侮辱?”我有些怀疑的看着班长。
班长看我不理解,犹豫一下,没有解释。他想想说道,“我没想到你能熬过来,本来我们是想给你个教训,让你回部队能老实点。一个人一个命!算了,不说了,你愿意当兵就顺你心愿。你赶快准备出发,早去早回。”
他不忘最后加了句话,“你的军装招眼,到了地方上不要惹事生非。我可是警告你,出了什么事情,你留下来到炊事连养猪。”
小城的火车站只是停慢车,这慢车名副其实的慢,是个站着人的地方就停,半路又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 时常走走停停,说是给快车让路,蜗牛般的爬行。二百公里的路居然走了九个小时,到了家乡已经是晚上十一点钟,最后一班汽车都收了,只能走回去。
火车站广场上摆摊卖食物的都散了,昏暗的路灯下倒是显得几分白天难得一见的静宜。火车上的食物不太干净,我一路饿着肚子打算下了车再买些包子吃。哪里想到晚上连个吃饭的地方都没有。不得已,我去火车站的铁路招待所窗口,买了不知放了多久的两个烧饼。
南方人吃米,北方人吃面。军营里都有米有面,可吃了半年多食堂的馒头米饭,早想换换口味,两个干巴巴的烧饼让我吃的津津有味,连袋子里的烧饼末都吃了一干二净,还有些意犹未尽,边走边想着明天一定要多吃几个刚出炉的烧饼,一次吃个过瘾。
军队这段时间训练确实有效,十五公里的路很轻松得走了一大半,来到三大动力区域。三大动力是中苏蜜月苏联援建的重工业基地,很多其他轻工业工厂围绕周围,包括女工占多数的纺织厂。纺织厂的女工漂亮全市出了名的,白天在附近乱转的小伙子们大大的存在,自然也曾经包括不安分守己的我,几次的单挑也是和展示男性雄风有关。
因为是新建的工业城区,这块路段十分宽阔,公路可以并行四辆机动车,一排白杨树隔开机动车和自行车道,又一排白杨树分开自行车和人行道。整条公路宽三十五米,夜间一侧看不到另一侧。因为偏僻,除了上下夜班的工人很少有路人,我走了一个多小时没碰上一个。
纺织厂夜班上下班十二点,午夜前后会看到很多骑自行车的女工。因为有些女工人认识我,看到我这身军装肯定会嚼舌头,我特意走在纺织厂另一侧的人行道上。这边本来也是修建工厂,但是地基起了一半就停下来,一停两年没有动静,我参军前听说要改建大学,现在还是没有动作,晚上这片砖石沙土四处成堆的工地有些阴森森。
我从来不怕夜路,童先生所言,“所有阴间鬼怪都比不上世人可怕!” 对于人,害怕是没有用的,世上只有两种人,害怕别人的人和让别人害怕的人。我宁可做后者,而不会选择前者。童先生对我的看法不以为然,他认为世界上还有第三种道路。母亲同样不喜欢我的观点,她信奉的是“人所不欲,勿施于人。”我坚信自己的观念,可知道他们对我的亲情。想到很快就可以看到他们,我脚下生风只顾走路,居然没有注意周围。
“当兵的,站住,哥们要和你商量个事情。”当我听到有人说话时,两个人已经一前一后把我夹在当中,前面的人手里玩弄一把锋利的匕首,后面的手插在口袋里。我居然遇上了劫匪。
街边的路灯没有灯光,我瞄了眼地上,月光下可以看到砖头和灯泡的碎片,看来眼前这两个劫匪不是一时兴起,早已有所预谋。淡淡月光下,两个人站在树影下让人只能看个大致轮廓,他们身高体重和我差不多,算是块头不小。我看不清他们的脸,无法猜测年龄。下风口我可以闻到前面人的体臭和烟酒的混合味道,拿匕首抢劫拦路不是十七八岁小伙子敢干的事情,他们应该至少二十出头。
以前虽然没有这么晚走路,可也没听说过有谁被人持刀打劫,刚刚离开家乡半年第一次回来就遇上这种事情,是城市治安变坏还是我的名字应该叫麻烦?
前面人看我身体微微侧转,不说话却巡视着他们两个人,以为我害怕想跑,用匕首指着我说,“哥们手头紧要借两个钱花,拿出钱来,不动你一根汗毛。不然花了你!”他的匕首虚舞几下,刀刃生风,好锋利的匕首。他似乎注意到我的惊讶,笑着说道,“你不识相胆敢跑得话,哥们今晚废了你,你他妈的也不用当兵了。”他笑的时候,嘴里金光闪闪,门牙镶嵌一颗金牙。
我没有作声,被人拿把刀恐吓一下就把钱交出来,传出去会让人笑掉了牙。他握匕首的架势更多是威胁,不象真是会用匕首格斗的人。我身后的人右手还放在口袋里,没有逼近,和我保持着两步的距离。如果他真的有家伙,十有八九是铁链。
我有点头痛,我没有空手如白刃的功夫,打斗下来肯定要带伤,弄不好要和公安局打交道,不知道区长是否还记得我。跑得话,前后路都被封阻,左右两侧有些路障,弄不好的话背后让这两个混蛋打一砖头,更加的不值得。
看我不说话,身后人哗啦一声从口袋里抽出三尺长的铁链,骂道,“金牙哥,不用和这个当兵的废话,敬酒不吃吃罚酒,咱们废了他。”虽然嘴上恶狠狠,他并没有靠近,等着前面的金牙哥的决定。
“金牙哥?你是黄金牙?”我问道。
“我就是黄金牙,你听说过我?你在那里混过?”黄金牙颇为自己的名气自豪,傲然一笑,口里面金光又是一闪。
有些麻烦,我没有和黄金牙打过交道,可是知道这个人。他年龄二十六七岁,算是个老混混。本城因为火车道划分为东西两部分,他家住在城西区,一向是在城西活动。此人在流氓圈子里算是个异数,不是靠斗勇亡命出名,而是难缠麻烦让人敬而远之。四五年前,他领着几个小兄弟和人打仗,被个狠角色打倒,门牙被打掉。他独自找上对方家里,要求人家赔偿他的门牙。对方又狠狠打了他一顿,嘴里又掉了一颗牙。他第二次来到对方家里,还是要求赔偿,要两颗牙的赔偿。不同的是这回他身上浇满了汽油,威胁要和对方同归于尽。对方家人不愿闹出人命,无奈出钱给他做了两个金牙。事情传开,黄金牙的名声鹊起,大多数人轻易不愿意招惹他,连圈子里的人都有些敬而远之。他很得意,有几个小兄弟马前马后跟着他混。
“我是一个无名小卒,可不像你黄金牙有名气,名字入不了你的法眼。不过,东城西城各有界限,你黄金牙来城西生事,捞过界了吧?”我语气不卑不亢的问道。和流氓们打交道,必须要适当的强硬,软弱只能让他们轻视你。
“没看出来,你这个当兵得到知道很多。你没听说过三乔出事?以前的约定作废,不再有城东城西的说法了,这块地盘是金牙哥的。”身后人解释道。三乔是本城的头号流氓,是他和西城区的人定下界限,限制过界行动。
黄金牙跨前一步,无声的盯着我,想看出我的来历,他的匕首也换成反手握抓,藏在身后,方便他主动进攻,同时让我很难反击。
我没有回避黄金牙的目光,一边留神后面人的动静,一边考虑如何的脱身。我并不惧怕他们手里的武器,也不是惧怕受伤流血,我很有把握肉搏一场,自己最后还能站着。但问题是值不值得?更重要的是黄金牙认不认识我?如果认识,我以后还要提防他的报复,这个人吃了亏会不择手段。有一日作贼的,没有百日防贼的。我以前也遇到过他这种类型的人,晓得要比他更狠才能压得住他,可我已经不是地痞,而是军人。
黄金牙威吓说道,“赶快拿出钱来,今天晚上哥们已经够给你面子,只是要钱,没先揍你一顿。”
我叹了一口气,慢慢从口袋里拿出五块钱,说道,“我身上就这么多,你要就拿去。”我想看看黄金牙的反应,他一直保持警惕的样子。
黄金牙没有来接那五块钱,身后人反而抢上两步,从我手里抓过钞票。
“行了,你走吧!快点。”黄金牙侧过身,让开几步。我放慢脚步,边走边留意两人的举动。他们可不是讲究规矩的人,背后下黑手的行为不会让他们夜里睡不着。
我走出七八步,听到手持铁链的人有些不满的问黄金牙,“才五块钱,这么容易就放了当兵的,金牙哥,这不是你的风格啊!”
“别说话,有人来了。”黄金牙嘘声示意安静,我也在十步外停下观望。
一辆自行车远处行来,可以听到链条的哗哗声,速度不慢,我可以依稀看到骑车的是穿着纺织厂员工服装的女工。黄金牙两人重演旧计,等女工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他们已经拦下了自行车,前后围住了她。
女工身材修长,留着辫子,模样清秀。她似乎知道将要发生些什么,颤声哀求道,“大哥,你们要钱还是车子?我都给你们。求求你们放我走吧!”
黄金牙邪邪的笑道,“大哥什么都不要,只要妹子你陪陪我们说说话。”
另一个家伙也淫笑道,“还是个没开苞的小妞,我们走了运气!”
我忽然明白,他们主要是在这里劫色,抢钱不是主要目的。而且他们干了不止一次,难怪纺织厂的女工下班走得这么快。
女工撒手扔掉车子,试图脱身跑开,黄金牙跑了几步,并没有费力的抓住她,她叫骂了几声就被勒住脖子骂不出声。黄金牙拖着女工向废弃工地走去,他的同伙推着自行车后面跟着。看他们熟练手法,即将被害的女工绝对不是第一个牺牲品,真不知道公安局是怎么搞得,让治安变得这么恶化!
我想说自己没有犹豫,果断上去除恶救美,可是事实上我思想斗争很长时间。大半年前路见不平维护正义的结果是我差点进了监狱,大学也关上了门,不得不去军队躲避。当时救下的女孩子面对区长的威势,居然矢口否认区长儿子对她图谋不轨,根本不理会我可能面对的后果,我忘不了派出所内她毫无内疚的眼神。救人难道要承受这些后果?
况且我能够救几个人?一个人一身是铁又能打几个钉?邪恶的事情每天都在发生,善良弱势的人总是被强权暴力欺侮,有多少正义公平可以追寻?观音菩萨尚且顾不过来人间悲剧,我是谁想去拯救众生?
我转身要走。

第九章 人命
【W. H. 奥顿:谋杀是独特的,因为它完全破坏了受害人。所以社会必须为死者说话,而且应以死者的名义来要求补偿或行使赦免】

黄金牙哎呀叫了一声,女工挣脱了她的胳膊,拼命的向我站着的方向跑来,没跑多远,脚下一绊摔到在地。等到她爬起身来,黄金牙和同伙已经赶到,两人把女工按在地上,女工虽然极力的挣扎,却斗不过两个大汉上下其手。
黄金牙怒骂道,“臭娘们不知道好歹,还敢咬老子。妈的,胳膊都破了。来,把她裤子脱下来,看她光着屁股往哪里跑!”他的同伙淫笑着去解开女工的腰带。
我可以质疑行动的意义,却无法忍受眼前发生的罪恶,救了可能后悔,坐视却肯定让我此生不安!不论怎样,这个女工我是救定了。我悄声快步跑了上去。
黄金牙的同伙背对着我,忙着琢磨女工的腰带,没有留意我的出现。黄金牙的警觉性却很高,叫道,“小心身后!”
黄金牙的警告还是有些迟了,他的同伙意识到危险,半蹲半站的想要扭过身来,我已经来到近前,自上而下,扭腰发力,一拳重重的打到他的耳部,大脑中枢神经脆弱的部分。平常我不会下此毒手,可是事急从权也只好委屈他了,谁让他管不住下半身?
他惨叫一声倒在地上。保险起见,我又在他暴露的左肋踢了一脚,清脆的声音证明至少有一根肋骨被踢断,暂时他不用想站起来,估计没有个十天半个月不用想没有痛苦的呼吸。
我再看黄金牙,他已经站了起来,倒握着匕首,有些犹豫是该上来帮他的同伙还是拉开架势正式的决斗。我控制着呼吸,极力平静自己,站在他三步远的距离对视。空手斗白刃总是麻烦的事情,很难不受伤,关键是伤在那里。手和胳膊是最好的部分,受伤不致命,总是可以缝补,所以我宁愿他主动出击。
女工并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事情,我上来一句话没说,她只知道一个抓她腿的人倒下去,我和黄金牙对峙起来。她人还算机灵,连滚带爬的站起来提起裤子,小心的看着我们,慢慢的向后退去。
我盯着黄金牙,嘴里对女工说道,“赶快骑你的自行车走,不要和任何人说起今天的事情!以后下班小心。”
我不知道为什么让她不要说发生的事情,仅仅直觉应该如此,黄金牙以为我害怕了,抢身上前,匕首一扎一滑,很正宗的匕首格斗架势。我退后两步,让过刀刃,看他重心保持的很好,身体没有失去平衡,我们继续保持对峙。黄金牙的匕首月光下锋刃如水,我不想用自己的鲜血来知道锋利程度。如何下了他的匕首?周围没有合适的家伙,他同伴的铁链肯定到很合适,但没有机会去拿。
此时女工找到了自行车,骑车上去拼命的蹬着车轮,想尽快的离开这片是非之地。自行车的链子盒损坏,车链条滑着盒盖,寂静的黑夜哗哗的响声传出很远。
黄金牙看了一眼匆匆逃命的女工,有意和解的样子说道,“哥们,交个朋友吧!你人也救了,那娘们也已经走了,我们没必要再来拚个死活。你知道我黄金牙是什么人,多个朋友多条路,以后你回来咱们就是哥们!”
我微微转头看看女工逃跑的方向,没有来得及回答,黄金牙冲上来匕首高举扎向我的肩膀。我退后一步,勉强让过刀锋,左手抓住他持刀的手腕,右拳重重的打在他脸上,连着踢了他三脚。
黄金牙闷哼一声,匕首松开,捂住脸站在那里,他有些失去平衡。除恶除尽,我狠狠一脚踢在他的裆部,他啊了一生瘫倒在地上。我那一脚用力不轻,铁了心要让他好受, 这个阴险的家伙罪有应得。
我捡起地上的匕首,握手处做工精细,刀锋细长,寒光凛凛,拿在手里举重若轻,手感好极了。不知道黄金牙从什么地方找到这么好的刀具。我左右手挥舞了几下匕首,猛然感觉到左胳膊火辣辣的疼痛,仔细一看,前臂一道两寸长的伤口,鲜血已经侵湿了衣服。应该是抓黄金牙手腕不知不觉地被划到,看伤势应该只是皮肉伤。
尽管十分小心还是受伤,让我颇为的恼火。地上缩成一团的黄金牙让我踢了一脚,挣扎着要起来的同伙也没有受到冷落,被我揣了一脚又摔倒在地。平常我不打不能抵抗的人,但平常和我打仗的人也不是强奸女人的王八蛋!
我口袋里拿出块手绢包住伤口,再看看躺在地上的两个混蛋,遏制住痛打落水狗的冲动,匕首插在腰上,转身要走。
没有迈出两步,黄金牙背后说的话让我止步,“嘿,木天,你太不给哥们面子了,今天的事情不算完!”他居然早就认出了我。
我有些惊讶,走回到他面前说,“你认识我?你是怎么认识我的?”
“我看见过你和别人打仗,听说你闯了祸去当兵,以为你会聪明些,少管点闲事。没想到你还是他妈的狗改不了吃屎,你今天下了狠手打坏了哥们,想怎么了结吧?”黄金牙摆出纯粹的地痞嘴脸,打不过人,讹诈起来。他看我没有出声,以为害怕他,接着说道,“你可以躲着,但除非你总是躲在军队,哥们找不到你。不然,等你回来,我们再见面的时候可不是今天,出来混的不是你一个敢玩命的!”
我厌恶的看着赖在地上不起的黄金牙,这种人败坏江湖好汉的名声,没勇气光明正大的场面上解决问题,反而下三流的手段无所不用。可惜这种人最危险,最让人不愿意得罪。难怪人说,得罪君子莫得罪小人。没人愿意有敌人阴魂不散的缠着,时刻的被人算计。
“黄金牙,不要给脸不要脸!你逼急了我,我带你们去报官,看看警察怎么收拾你们这两个拦路抢劫、强奸的混帐。”
听到我的威胁,黄金牙反倒冷笑起来,他反问道,“谁来作证我们抢劫强奸?你能找出一个证人?你报官,正好我们搞你殴打的罪名,不要忘了你犯的事情还挂着案!”此人不是外表上的猛撞,有些头脑。他们侵犯的女工们大多不愿意声张,因为被人强奸的名声让人背后指点,所以他们有恃无恐。如果真的到了公安局,他们倒打一耙,加上区长儿子的前案,我很可能有麻烦。动手前我曾经隐约想到这个可能,没想到这么快就被黄金牙利用上,这个混蛋脑子到不简单!
看我语塞,黄金牙知道抓住我的命门,得意说道,“你打坏了二狗子,又打伤了我,你打算怎么赔偿?我可是知道你妈工作的厂子,不给爷们一个满意的交代,我们会找你妈。听说你妈人很漂亮,和小姑娘一样的水灵,你不希望我们找她吧?”
我勃然大怒,热血瞬间涌上脸来,还没来得及有所动作,一根铁链已经从背后缠到我的脖子上。黄金牙快速从地上爬起来,刚才的可怜样子大半是装出来的,叫道,“别放手,勒死他!”他右手从地上抓起一块砖头。
人的大脑一旦失去血液和氧气供应,只有两三秒的清醒时间,然后就会窒息晕倒,勒住脖子无疑是切断供给的最佳手段。我知道不能落到他们的手里,也知道自己应该做些什么,可还是忍不住迟疑一下。
黄金牙没有急于打我出气,站在我面前微笑想要欣赏一段时间我的痛苦。当他听到二狗子一声刺耳的尖叫,有些发愣,还没有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缠在我脖子上的铁链已经松开,他自己胸腹也是一凉。我站在那里,手里握着他曾经用过的锋利匕首,他们两个人都让我在胸腹扎了深深一刀。
我看着这两个配合默契差点要了我的命的混蛋,如果没有这把匕首,加上二狗子肋骨受伤无法全力以赴的勒我脖子,我肯定栽在他们手上。二狗子躺在地上,两手捂着肚子,断断续续的低声呻吟道,“我的肚子,我的肚子。”他的肋骨让他无法大声说话,我刚才反手扎他,还用力划了一下给他开肠,伤口不小。
黄金牙一手捂着伤口,一手还能指着我低声叫骂,“木天,你手真黑!咱们不算完!”
“你刚才说什么来着?我没听清楚,好像是说我妈,你能不能再说一遍?”我森然的问道,地方上混事的规矩一向是不涉及家人,不知道什么时候混子们连规矩都不守了?
“木天,X你妈,今天事情没完,等爷们好了,会一个个收拾你们!有种你就杀了我们!”黄金牙恶狠狠的说道,他倒是硬气,身体已经虚弱却还嘴硬。
可惜,黄金牙犯了致命的错误,他最后一刻也不相信他们会死。这个人已经习惯利用别人的良知和对法律的畏惧来隐忍他的蛮横欺侮,他以为提到我母亲会让我有所顾忌,对他让步。但他没有想到的是,我的确有所顾忌,正是我的顾忌让他们失去生命。
我没有动手杀他们,虽然法律意义上和我直接动手区别不大。他们的伤势需要立刻去医院急诊室,没有救护车或者任何车辆恰好路过来送他们去,他们也没有足够的力气走过去,而我更没有任何的意愿去帮助他们。他们开始还能怒骂、威胁,继而哀求,最后是低声的呻吟。我一直站在那儿,看着他们流血不止,看着他们挣扎。
毫无疑问我冒了很大的风险,如果有人路过,我会有很大的麻烦,那个时代杀人偿命,他们两个人的死足够判处我的死刑。我也知道需要离开,可我没办法挪动脚步,我需要呆在那里等候结局。我脑子里甚至什么都没有想,一片空白。
没有人路过,也没有奇迹发生,黄金牙和二狗子死了。 我摸了他们脖子的动脉,没有一点跳动。
我拿了他们口袋里的几十块钱,把两具尸体拖进了废弃的工地,找了一处没有完工的深处地基抛进尸体。没有工具来掩埋,我只能希望不会有人短时间来这里。匕首让我擦干指纹后,藏在另一处沙堆里,铁链则让我扔到公路上,它用途很多,会有人捡走。地上的两摊血迹是麻烦,没有工具我也没有办法。
不能继续停留,身上的军装已经沾了不少血迹,让人看到肯定会起怀疑,我换上了背包里另一套干净的军装,沾血的那套则放进背包,胳膊上的伤口也止住了血。看看周围没有人,我离开工地,继续赶路。
夜色更加黑暗,云层时时掩住月亮,刮起北风,树叶哗哗的作响,路上还是看不到一个行人,偶尔几辆汽车开过,也都是一掠而过,晃晃的灯光很快消失在无尽黑幕里。
我快步走着,感官无比的敏锐,整个人十分的轻松,处于亢奋状态。我脑子里很多念头纠缠在一起,如同走马灯一样转成一团。我不知道该怎么想,也不知道该想些什么。
我是杀人凶手?黄金牙和二狗子两人的死和我有关系,这是不容置疑的,可自我防卫用刀伤人,我没有想要伤害他们的生命。他们最后死,是死于流血过多。我的责任是见死不救吧?法律上我有足够的理由来为自己开脱。
但是我不是在法庭辩护,我无法说服自己,因为我知道自己的真实想法。他们两个是坏蛋,应该被杀。当我无法坐视女工被强暴的时候,可能摆脱黄金牙的唯一办法是让他永远消失的念头已经闪过我的脑海,但是猜想是一回事情,真正的下手则是完全不同的另一件事。打架这么多年多少让我有些嗜血的爱好,可我从来没有想到自己能冷血的谋杀别人,而且一次两个。不论你说我天生邪恶,还是冷血无情,两条人命无可避免的带来压力。
我可以解释这么做的原因是自己受到刺激,黄金牙的威胁让我心冷,他们的卑鄙让我愤怒。可毫无疑问的是我清楚的知道自己在做些什么,明白可能的后果,也接受法律的制裁。看着他们生命一线线消失的时候,我并没有救助,也没有任何的慈悲。也许他们的所作所为,死亡的结果并不为过。问题是,这是法官、检察官、警察的责任和决定,这种做法超过任何社会的容忍范围,他们眼里我犯下和黄金牙同样可怕的罪行,我是他们一类的罪人,正常社会将永远对我另眼相看。
然而,我没有丝毫的后悔,当黄金牙威胁我母亲的安全,他们两个人的命运已经注定。重新选择,我还会毫不留情的处决他们。母亲为我付出太多,只要我还活着,没有人可以威胁她。如果因此我需要面对法律的审判,我不会躲避。
提到法律,夜色里出现区长儿子的丑恶嘴脸,他威胁的话语萦绕耳边,他老子的权势可让法律无视他的恶行,而来惩罚我的正义干涉,这样的法律不要也罢。
我有些吃惊自己的想法,难道是我还怀恨区长儿子的嘲弄?是我根本没有忍下区长权力的侮辱?是我把黄金牙两人当成欧区长父子?如果给我机会,我会去找他们?
我停住脚步,站在一颗粗壮的杨树后,为自己的念头吃惊,我没有兴趣要去杀人,我仅仅认为社会需要更好的秩序,每人都有权力不被人欺侮。我看了看天空越来越浓密的云层,知道暴雨即将来临。

作者:waterpanzer海天文学 发贴, 来自【海归网】 http://www.haiguinet.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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