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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好友“怀多”——童年回忆系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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容
[博客]
[个人文集]
头衔: 海归中将
声望: 院士
性别: 
加入时间: 2006/01/29
文章: 1877
海归分: 46014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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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容 在 海天文学 发贴, 来自【海归网】 http://www.haiguinet.com
好友“怀多”
怀多是容若儿时的玩伴，它通体雪白，眉心一昝黑毛，配着亮晶晶的鼻头和不时伸出来的粉红舌头，实在称得上是狗类中的美男帅哥。初到我们家里时，它只有三个月大，软呼呼的躺在提它来的小篮子里，探着白色的小脑袋打量着陌生的我们一家。母亲轻轻将它提起，放在地板上试试它的腿力和精气神，它浑身一抖动，雪白的软毛纷纷扬扬，显得更加潇洒美丽。善于吟诗作词的父亲这回没有引经据典，给它起优雅的中文名，而是随着脱口一声称奇：What a white dog!，父亲顺其自然，给了可爱的它一个最平淡无奇的名字：怀多（即white dog）。
怀多来我们家的时候，父亲刚从批斗、牛棚中解脱出来，但仍不允许回城，而是安排在远离城区的一个荒山上，方圆十几里没有别的人家。我们家所住的房子是废弃的某农村小学教室，四面透风，屋顶漏雨，父亲找来木条和毡子，修补平整，母亲用好看的花布间隔房间，再把四壁糊上白纸，每个角落都用水洗得干干净净。我们在哪里一住就是三年，留下了若干幸福的回忆，那时候的父母，最不受工作或社交的打扰，是一生中与儿女最亲近的岁月。而我们－－我和哥哥，两个五六岁的孩子，由此享有了最亲近自然的无拘无束的童年乐趣。
由于家的四周都是空地（后窗正对的山坡下面，是原来的刑场，每年都会押来一些死刑犯在此处决），也没有人来管，父亲无事可做，除了天天教我们学一些古文之外，也想在体力劳动方面对我们多少有所训练，加上进一次城不容易，采买蔬菜肉食都不方便，父亲决定投笔务农，开辟了一小块家庭式的“南泥湾”，既种各种时蔬，也养各种动物。容若记忆中的“南泥湾”，最盛时期鸡鸭成群、兔子三只、黑猫白猫灰猫无数、大狗小狗先后六只。我和哥哥用父亲特制的水桶（以小号铝锅改制而成）每天早晚各担水一担，浇菜浇花，或者戴着母亲缝制的遮阳帽，在菜地里拔杂草、间幼苗。一介书生的父亲与大城市娇小姐出生的母亲，在那样不堪的岁月里，一样为儿女营造了最舒适最温馨的成长环境。
怀多，就是那时节来到我们家的第四只狗。与它在我们家的前兄后弟们相同，它也是由父亲在各地批斗时结识并帮助过的农民朋友们所赠。我们从来不知它的血统与渊源，只觉得它长得格外招人喜爱，透着不一般的聪明（事后证明，它的确是容若所见过的最聪明的狗！）。
有句俗语说：“狗抓耗子多管闲事”。我们所住的旧教室，曾经一度被当作农民存放粮食的谷仓，所以鼠患成了我们家天天不得不应付的最大问题，即使养了一群大大小小肤色各异、品性不一的猫，也不能完全除尽这批恼人的东西！怀多虽小，才熟悉新环境，就迫不及待地管起闲事来，猫类捕鼠时，它紧跟其后，大声吠叫，以壮声势，或者在猫类刨过的鼠洞旁继续深挖不止。有一次，猫儿们大获全胜，全歼一窝鼠仔，四外逃散的老鼠让猫们顾此失彼，怀多大显身手，几步一窜，东抓一个，西逮一双，全部擒拿归案。而它，就象得胜的将军一样，兴奋地跑来母亲身边，扬着可爱的小脑袋，等待着来自女主人的嘉奖！
怀多最喜欢与我们兄妺满山坡疯跑，每次都累得气喘吁吁。母亲为它天天准备一大盆煮好的食料，它都吃得干干净净，一年下来，长得毛光水滑，健壮得如同一头小牛犊！俨然成了家里动物中块头最大的家伙，让猫们兔们对它既羡又妒，又无可奈何！怀多有一个很舒适的窝，那是母亲用旧棉絮舖在废弃的灶洞里做成的，怀多白天与我们玩够了，晚上就躺在那个干净、温暖的窝里，美美地睡觉，做上一个香甜的梦，第二天一大早又可以与我们兴奋地四处游山。这样的好日子对怀多来说是非常心满意足的，直到有一天，我们家新来了两只兔子。
它们也同样是农民朋友的赠品，其中一只送来时腿上略有轻伤。母亲暂时无处安置，就先把怀多的窝让给两位新客，而作为小孩子的我们，多少有些喜新厌旧，也先冷落了怀多，而围着新兔子转来转去。等大家一通忙完，怀多不见了！
一连三天，怀多不见踪影，母亲每天为它准备的一大盆狗食放在门外，也没见它回来动过。我们都在想，它会去哪里呢？附近没有人家，荒野的寂寞从来不是它这样亲人类的动物所眷恋的处所，它那样的爱清洁，爱我们这样人畜共居热闹非凡的家庭气氛，怎么可能跑得无影无踪？第三天的晚上，怀多终于出现了，瘦了许多，毛色好象也不太光亮整洁了。它先埋头吃母亲准备的食料，然后顾不上与我们亲热，第一件事就是到它的窝里查看，看完后眼睛竟然湿润了！原来，母亲早就猜到怀多出走的原因，已将兔子挪到其它地方，将怀多的窝恢复原样、打扫干净。怀多看完，马上掉头跑到我们当中，有些委屈有些激动，一副百感交集的神情。母亲事后说：别看狗不会讲话，但却一样有心思，它爱惜自己的窝，如同人类爱自己的家一样，是不喜欢其它动物随意侵占的，哪怕是主人的意思，它也不高兴！不过，这样的狗确实是好狗！
很快，我已经六岁，要上小学了，得走挺远的山路。自此怀多有了一个新任务，就是每天护送我到学校，在教室里到处巡视一通，直到上课铃声响，老师说：怀多，你该走了！它才不情愿地到教室外面，悻悻然地回家。下午放学时，怀多早早就等在回家的小路旁，一见到我的身影，兴奋得一溜小跑，扑上来先用两只前腿搭在我的肩头，亲热够了，再用嘴叨着我的书包，在前面引路护送，不时回头张望等待，直到我平安回到家中。
那时节来我们家的客人有两类，一类是安慰父亲的农民朋友，有的还带来孩子，每次上两节课才回去。一类是传达各种政治文件的干部。父母明显喜欢前者，讨厌后者。怀多聪慧，很明白父母的好恶心思，每逢前者到来，无论有没有给它带吃食玩物，它都跑前跑后，殷勤摇尾，帮助母亲热情待客。如果看到后者，它总是恶声恶气，让他们坐不安宁，匆忙离去。
怀多在我家一晃就是两年多，它已经长成一头健壮威风的大狗！在我们家的地位与感情也与日俱深，我们已视它为家中不可缺少的重要一员。
我们家的周围，有几个不同民族的小山寨，其中，布依族与苗族的同胞都有吃狗肉的传统。怀多也会象它的兄弟们一样，长大后就被苗胞、布依胞们偷猎而分食吗？在法治松驰的山乡，在物质极度匮乏的岁月，这样的行为几乎是正常合理的，我们所能做的，只是告诫怀多不要到外乱跑，跑得太远，是会有生命危险的。我们也暗自祈求乡亲们看在怀多的主人面上不要对它下手。
是啊，父亲常年为村里的儿童无偿上课，什么都教，什么都补习；母亲总是备好消毒好的医用接生包，无论深夜，无论大雨，无论多远，只要农民家里要生孩子了，只要一找到她，她就会立马出发，尽心尽力地帮助他们。村里很多孩子都是她无偿接生的，许多急救、小手术是母亲首先处理好再送县城医院的。我们想，村民平时是那样的感谢我们，他们用最质朴的方式无数次表达过对我们一家的敬意与感激，送菜种，送肥料，送年节的糕粑，甚至我们家的许多动物都是他们送的。他们再想吃狗肉，也应该不会去打怀多的主意吧。
那时文革已近尾声。不过，黎明前的黑暗总是最难捱的，1976年的年初，国家总理周恩来去世。无论是公义，还是私谊，都是对父母的沉重打击！母亲哭得特别伤心，每天从《参考消息》中找寻一星半点的相关悼念信息，一遍遍地阅读。她几乎忘了护理生病的怀多。那几天，怀多不知得了什么病，不思饮食，浑身无力，整天可怜地躺在地板上，连我的多次逗弄都不能让它打起精神。有朋友说可能是中了苗胞的蛊毒，这是他们要打吃狗的前兆。
曾经有一回，怀多也出现过这种状况，母亲给它注射消炎止毒的针药，再输入葡萄糖水，最后煮好清香的野菜米粥，怀多很快就恢复健康，重新生龙活虎起来。可是，这一次已经持续一周多了，母亲又心不在焉，父亲也紧锁眉头，有时小声地与母亲交流一些只有大人才懂的抄来的诗词之类。
我虽然也戴着母亲制好的小白花，悼念周爷爷，但心中最挂念的还是可爱的怀多。我抱着它无力的脑袋，掰开它的嘴巴，想办法灌进一点儿米汤之类的食物。怀多的大眼睛原来很有神采，现在却是那样的可怜无助！
怀多终于还是死了，打死它的，不是苗胞，而是从城里下乡闹革命的工作组小青年。那是它病好后的一个多月，那时它又重新有了活力，白天送我们上学后，它就会四处走走，到寨子里找找同类朋友。当父亲听到一位苗族朋友来通报，说是怀多被村里最革命的工作组几位成员捉起来的时候，他与母亲都犹豫了，要不要去解救怀多呢？母亲最怕事，她说好不容易这两年比较清静了，没有再受四处批斗的罪，父亲不用再背四十斤重的铁牌子，不用再打自己的耳光，不用站在台上高呼各种骂自己的口号，为什么还要去惹工作组呢？父亲想得就更多了，他说：“国家都保不住了，一条狗又算得了什么？”
可我和哥哥都不干，我哭着求父亲：“快去吧，怀多现在可能还没死，再晚了就真的救不回来了，我需要怀多！怀多也需要我们”。哥哥只比我大一岁，他却象个大人一样，认真地对父亲说：“不管你们去不去，反正我都要去，我一定要救怀多！”父亲叹口气，看着我们，再看看母亲，最后还是决定去了，他说：“我去试试，好好跟他们说说，也许会把怀多放了”。
父亲一个人去的，他不敢让哥哥跟着去，怕工作组的人虽然放了怀多，但心里会恨我们，也许日后会找哥哥的麻烦（曾经有一个时候，工作组声称“斩草要除根”，吓得父母将哥哥送到云南的一个亲友家躲藏了半年！）。他故作轻松地对母亲说：“不要紧，他们还不敢把我怎么样，也许他们不知怀多是我们家的狗，见我去了，说说情，就会放了怀多。”
那时已经夜里十点钟了，从我们家到工作组所在的寨子，要走上近一个小时的山路。我们虽然希望救回怀多，但更耽心父亲的安全，甚至有些后悔闹着要父亲连夜出门。父亲回来时已经十二点多了，他用一辆破旧的独轮车驮回已经奄奄一息的怀多。父亲说，他到那里的时候，怀多已经吊在工作组小食堂里的大梁上，下面架着滚开的大锅开水，他们正准备将怀多褪皮炖煮！领我父亲去的苗胞，妻子难产时正是母亲救治接生的。他与县城来的工作组很能说得上话，而且答应用自家的大狗换掉怀多，所以工作组才让父亲将怀多接回来。
母亲分开怀多头上溢血沾紧的毛发，知道怀多受伤已经很重，头盖骨被大棒击中，后背和腿上还有多处棒伤，她心知怀多在拚命反抗和逃脱魔掌中受尽了苦，现在挽救已经太迟！看着垂死的怀多，我们一家都流泪了！这样一只聪明忠实的好狗，陪伴我们渡过了如此峥嵘的岁月，给了我们多少快乐的回忆，每一天都滋生着相依为命共渡患难的感情，转眼之间，它却就要与我们永别了！
怀多在回家后的第二天下午就死了，我们把它葬在了菜园的旁边，让它能每天看着我们兄妹挑水间苗，看父亲母亲耕读终日，看鸡们猫们嬉戏玩乐。那是中国历史上最多变故最多转折的其中一年，也是我们一家命运发生根本改变的一年。那一年，是公元一九七六年。
（此文未在海归贴过，转自我的个人博客）
作者：容 在 海天文学 发贴, 来自【海归网】 http://www.haiguinet.com
上一次由容于2006-5-02 周二, 12:12修改，总共修改了1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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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好友“怀多”——童年回忆系列 -- 容 - (4361 Byte) 2006-5-01 周一, 23:00 (1346 read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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